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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1)


  一

  從三山街蔡益所書坊回家,阮大鋮滿心高興,闊步跨進他的圖書淩亂的書齋,把矮而胖的身子,自己堆放在一張太師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氣,用手理了理濃而長的大鬍子,仿佛辦妥了一件極重要的大事似的,滿臉是得意之色。

  隨手拿了一本宋本的《李義山集》來看,看不了幾行,又隨手拋在書桌上了,心底還留著些興奮的情緒,未曾散盡。

  積年的怨氣和仇恨,總算一旦消釋淨盡了。陳定生,那個瘦長個兒的書生,帶著蒼白的臉,顫抖的聲音,一手攀著他的轎轅,氣呼呼的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捉我們?」

  吳次尾,那個胖胖的滿臉紅光的人,卻急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裡。而華貴的公子哥兒,侯朝宗,也把一手擋著轎夫的前進,張大了雙眼,激動地叫道:

  「這是怎麼說的?我剛來訪友……為什麼牽到我身上來?」

  用手理理他那濃而長的大鬍子,他裝做嚴冷的樣子,理也不理他們,只吩咐蔡益所和坊長道:「這幾個人交給你們看管著,一會兒校尉便來的。跑掉一個,向你們要人!」一面揮著手命令轎夫快走。四個壯健的漢子,腳下用一用勁,便擺脫了書生們的攔阻,直闖前去,把顫抖而驚駭的罵聲留在後面,轉一個彎,就連這些聲音也聽不見了。

  大鋮心裡在匿笑,臉上卻還是冰冷冷的,一絲笑容都沒有——要回家笑個痛快——他坐在轎裡,幾次要回頭望望,那幾個書呆子究竟怎麼個驚嚇的樣子,卻礙于大員的體統,不好向轎後看。

  「這些小子們也有今日!」他痛快得像咒詛又像歡呼的默語道。

  他感到自己的偉大和有權力;第一次把陳年積月的自卑的黑塵掃除開去。

  他曾經那樣卑屈的求交于那班人,卻都被冷峻的拒絕了。門戶之見,竟這樣的顛撲不破!而不料一朝權在手,他們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書生到底值得幾文錢!只會說大話,開空口,妄自尊大。臨到利害關頭,卻也一般的驚惶失色,無可奈何!

  為了他們的不中用,更顯得自己的有權力,偉大,和手段的潑辣。「好說是不中用的。總得給他們些手段看看。」而權力是那末可愛的東西啊。怪不得人家把握住它,總不肯放手!

  丁祭時候的受辱,借戲時候的挨駡,求交于侯方域時的狼狽,想起來便似一塊重鉛的錘子壓在心頭。

  咬緊了牙齒,想來尚有餘恨!那些小於們,自命為名士,清流,好不氣焰逼人。直把人逼到無縫可鑽入的窘狀裡去。「也有今日!」他自言自語,把拳頭狠狠的擊了一下書桌,用力太重了,不覺得把自己的拳頭打痛。

  「無毒不丈夫。」他把心一橫,也顧不得什麼輿論,什麼良知了。誰叫他們那些小子們從前那樣的不給人留餘地,今天他也不必給他們留什麼餘地了。

  「還是這樣辦好!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那裡沉吟,自語道,「把他們算到周鑣、雷演祚黨羽裡去!」

  他明白馬士英是怎樣的害怕周、雷,皇上是怎樣的痛恨周、雷。一加上周、雷的黨羽之名便是一個死。

  他站了起來,矮胖的身軀在書齋裡很艱難的挪動著。

  窗外的桃花正在盛開,一片的紅,映得雪亮的書齋都有些紅光在浮泛著,他的黃澄澄的圓胖的多油的臉上,也泛上來一層紅的喜色。

  他親手培植的幾盆小盆松,栽在古甕缽裡,是那樣的頑健蒼翠,有若主人般的得時發跡。

  二

  「您家大人在家麼?」一陣急促的烏靴聲在天井旁遊廊裡踏響著。

  「在書齋裡吧,楊大人!」書童抱琴說道。

  大鋮從自足的得意的迷惘裡醒了轉來。

  「哈,哈,哈,我正說著龍友今天怎麼還不來,你便應聲而來;巧極,巧極,請進,請進。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隨時準備好了的笑聲,宏亮的脫口而出。

  但一看楊文驄的氣急敗壞的神色,卻把他的高興當頭打回去,像一陣雹雨把滿樹的蓓蕾都打折了一般。

  「時局有點不妙!您聽見什麼風聲麼,圓老?」文驄張皇失措的說道。

  大鋮的心臟像從腔膛裡跳出,跑進了冰水裡一樣,一陣的涼麻。

  「出了什麼事,龍友?出了什麼事?我一點還不知道呢。」他有點氣促的說。

  文驄坐了下來,鎮定了他自己。太陽光帶進了的桃花的紅影,正射在他金絲繡圓鶴的白緞袍上。

  「時局是糟透了!」他歎息道,「我輩真不知死所!難道再要演一次被發左袵的慘劇麼?我是打定了主意的。圊老,您有什么救國的方略?——」

  大鋮著急道:「到底是什麼事呢,龍友?時局呢,果然是糟透了,但我想……」

  底下是要說「小朝廷的大臣恐怕是拿得穩做下去的吧」的話。為了新參與了朝廷大計,不像前月那末可以自由閑評的了,不得不自己矜持著,放出大臣的體態來,這句放肆的無忌憚的話,已到了口邊,便又縮了回去。

  「恐怕這小朝廷有些不穩呢。」龍友啞聲的說道。

  「難道兵部方面得到什麼特別危急的情報麼?」

  龍友點點頭。

  大鋮的心肺似大鼓般的重重的被擊了一記。

  「大事不可為矣!我們也該拿出點主張來。」

  「到底是什麼事呢?快說出來吧。等會兒再商量。」大鋮有點不能忍耐。

  「十萬火急的軍報說——我剛才在兵部接到的,已經差人飛報馬公了——中原方面要有個大變,大變!唉,唉,」龍友有點激昂起來,清臒的臉龐,顯得更瘦削了,「將軍們實在太不可靠了,他們平日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一旦有了事,就一個也不可靠,都只顧自家利益,辜負朝廷,耽誤國事。唉,唉,武將如此,我輩文臣真是不知死所了!」

  「難道高傑又出了什麼花樣麼?他是史可法信任的人,難道竟獻河給北廷了麼?」大鋮有點驚惶,但也似在意料之中,神色還鎮定。

  「不,高傑死了!一世梟雄,落得這般的下場!」

  「是怎樣死的呢?」大鋮定了心,反覺得有點舒暢,像拔去一堆礙道的荊棘。高傑是党于史可法的,南都的主事者們對於他都有三分的忌憚。

  「是被許定國殺的,」龍友道,「高傑一到了開、洛,自負是宿將,就目中無人起來,要想把許定國的軍隊奪過去,給他自己帶。定國卻暗地裡和北兵勾結好,表面上對高傑恭順無比,卻把他騙到一個宴會裡,下手將他和幾個重要將官都殺了。高傑的部下,散去的一半,歸降許定國的一半。如今聽說定國已拜表北廷,請兵渡河,不久就要南下了!圓老,您想這局面怎麼補救呢?這時候還有誰能夠阻擋?先帝信任的宿將,只存左良玉和黃得功了。得功部下貪戀揚州的繁華,怎肯北上禦敵?良玉是擁眾數十萬,當武、漢四戰之區,獨力防闖,又怎能東向開、洛出發?」

  大鋮慢條斯理的撫弄著他頷下的大把濃胡,沉吟未語,心裡已大為安定,沒有剛才那末惶惶然了。

  「我看的大勢還不至全然無望。許定國和北廷那邊,都可以設法疏解。我們正遣左懋第到北廷去修好,還可以用緩兵之計。先安內患,將來再和強鄰算賬,也不為遲。至於對許定國,只可加以撫慰,萬不可操切從事。該極力柔懷他,不使他為北廷所用。這我有個成算在……」

  書童抱琴闖了進來,說道:「爺,馬府的許大爺要見,現在門外等。」

  龍友就站了起來,說:「小弟告辭,先走一步。」

  大鋮送了他出去。一陣風來,吹落無數桃花瓣,點綴得遍地豔紅。襯著碧綠的蒼苔砌草,越顯得悽楚可憐。詩人的龍友,向來是最關懷花開花落的,今天卻熟視無睹的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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