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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濤(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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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魏大中揭發禦史崔呈秀的饋遺,而主管的大員左都禦史高攀龍便疏劾呈秀貪濁。 這一個打擊是很重的。閹黨幾乎手足忙亂的在極力設法圖彌縫,圖補救。 呈秀求救于魏廣微。 廣微道:「這事大為棘手!即東廠亦不易作主。聽說這疏出於李應升手筆。解鈴還是系鈴人。去哀求他一下,或者可以疏解。」 呈秀道:「老高那方面呢?聲勢洶洶,如何解法?」 「只要李應升這邊聯絡好了,高攀龍便容易說話;他們都是氣脈相通的。」廣微道。 「那末,我便懷揣著羞臉去求老李吧。」呈秀說道,立起身來。 「還有一句話,」廣微道,「東廠那邊,我自去關照一下。但要緊的還是從應升他們那邊做工夫。只要所謂『清議』無聲,東廠那邊便容易設法了。」 呈秀到應升宅求見。應升恰好在家,不能不見他。他們同在諫台裡,幾乎是天天見面的。 呈秀哭喪著臉,翼翼小心的向應升打拱作揖。 「這件事老兄台得給小弟援手,小弟在這裡懇求老兄台的高抬貴手,讓小弟過去。小弟實在冤枉之至。我一家百口均將深感老兄台再生之德!我崔氏數十代先靈也將深感老兄台維持之功!只求老兄台一援手!在老兄台不費吹灰之力,而小弟則終身不忘厚德!小弟在此有揖了!不,不,小弟在此拜求了!」 他真的竟直僵僵的跪倒在李應升的面前。 應升窘得說不出話來;連忙躬下身去,雙手去拉他起來。任怎樣也拉他不動;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老兄台,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有什麼事請先站起來,……坐定了講!」應升仍在死勁的拉他起來。 「不,不!老兄台如不答應小弟,小弟便終日的跪在老兄台之前,決不站起!但求老兄台一援手!」呈秀道。 應升明白他的來意。但依然假裝不知道的說道:「老兄台快請站起;折殺小弟了!如何當得起!老兄台如不起立,小弟在此也有一跪!」他便也松了手,和呈秀面對面的也直僵僵的跪著。 呈秀無法,勉強的說道:「只要老兄台答應一聲,小弟便遵命起立。」 應升道:「有什麼話請從容的坐了細講。小弟有可為力之處,當無不為老兄台盡力。」 呈秀見他口鋒和緩,便趁機站了起來,說道:「這事確要細講,但非請老兄台高抬貴手不可!」他立刻換了一副諂媚的笑容。圓滾滾的肥臉,奸詐的做作的笑著,應升從心底發出莫名的厭惡,恨不得一掌打得他倒地! 落了座,應升道:「老兄台究竟因何事下顧,小弟尚未聞其詳。」 呈秀笑道:「這事老兄台也不必假作不知。俺們明人不說暗話。景逸先生的彈章,實在太兇狠了些。小弟雖愚昧,也不至不肖負國至此。小弟實在冤枉,但求老兄台能夠高抬貴手,賜小弟以一線生機,則小弟此後有生之日皆老兄台所賜與也!」 應升皺著眉頭,說道:「這話從何說起!還求老兄台詳述。小弟也曾風聞景逸先生有一彈章,但還未得寓目。老兄台何不去訪訪景逸先生。小弟實在無能為力!」 呈秀的臉上飛過一道陰影,勉強的還在帶笑,說道:「老兄台也不必過謙!誰不知道景逸先生的彈章都出於老兄台之手。只怪小弟愚昧,素日疏丁趨候。以後凡有尊命,無不服從。只求老兄台這一次高抬貴手,讓小弟過去!」 應升顯得十分為難。一瞬時的沉默。 應升正色的對呈秀說道:「這事小弟雖有所風聞,彈章確非出於小弟之手。老兄台還須向景逸先生處一行,真相便可明白。小弟實在無力!」 呈秀見他推託得乾脆,知道沒有什麼希望,但還要作最後的努力。 「但求老兄台在景逸先生前善為一言!小弟感恩不淺!解鈴還須系鈴人。小弟胸中雪亮。老兄台若肯高抬貴手,小弟決不是忘恩之徒,將來或有足供老兄台驅使之處。」 應升想不到呈秀卑鄙至此,不禁氣往上沖,沉下臉來,說道:「小弟益發不明白老兄台的話語了。小弟誠實的對老兄台說,這彈章小弟實尚未寓目,更不必說是小弟主稿的了。」 呈秀顯出破釜沉舟的氣概來,也沉下臉來,說道:「小弟多多有罪,不該以此事奉瀆老兄台。得罪之至!」隨又離座向應升作了一揖。 應升站起來還了一揖,沉著臉坐著,大有逐客之意。 呈秀沉默了一會,若有深思,鼻孔裡似在冷笑,突然的像在獨白似的說道:「有勢不可使盡!冤仇宜解不宜結!」 應升再也忍耐不住,厲聲的說道:「老兄台,這是什麼話!誰和誰有什麼冤仇?誰使了什麼勢?卻求老兄台明白說出。」 呈秀冷笑道:「老兄台當然明白,何必小弟細說。」 應升正色的說道:「同為國家辦事;特別是我們禦史台中人,只有公誼,沒有私交。老兄台在台多年,必知其詳。若說彈章一上,便結冤仇,則台諫尚可為乎?實對老兄台說,公論是最可怕的東西。台諫彈章不過執行公論而已。老兄台果有冤屈難伸,自可訴之公論。若奔走權門,貪墨無恥,公論一張,便難一手掩盡天下目了。小弟輩若加袒護,何以對朝廷付託之重,何以解公論責備之嚴?不知者不將以朋比為奸相目麼?」 呈秀一言不發,站了起來,作了一揖,道:「請了!」快步向門走去。 「請了!」應升答揖道;不愉快的送走他。 「不知道這東西要怎樣的圖求報復?」應升自語似的咿唔著,回到書房裡去。後事怎樣,也只好置之不聞不問。 書僮們不知在什麼時候放了一盆小荷花在書桌上。只有小水盂大小的花缸,極細緻的宜瓷做的,種上了幾根小藕。居然長出了金錢似的小荷葉,亭亭玉立著,白色的小酒盞似的荷花有半開的,有盛放的,其出污泥而不染的氣概和池荷不殊。 「這是哪裡來的?」應升問道。他注意到它,很喜歡這小巧玲瓏的風致。 「是高爺派了人送來給爺賞玩的。」一個書僮答道。 應升不語。他執起筆來,在寫彈劾曹欽程的疏。最重要的幾句是,以貪墨之吏比之破甑。以為一有貪墨之名,便如破甑似的不可再用。那話懇切沉痛之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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