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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11)


  誰都勸不了他。金應也嗚咽的坐在地上,這是他少有的態度。文丞相掛著兩行清淚,緊握住杜架閣的手,相對號啕。

  荒原上的哭聲,壯士們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這人間,仿佛便成了絕望的黑暗的地獄。太陽光也變得昏黃而淒慘。

  城頭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出現。

  過度的打擊與傷心——有比被懷疑、被擯棄于國人的烈士們更可痛心的事麼?——使得他們搖動了自信,灰心於前途的恢復的運命。

  頹喪與自傷,代替了悲憤與忠勇。他們甚至懷疑到中國人有無復興的能力。懷疑與猜忌,難道竟已成了他們不可救藥的根性了麼?

  敵人們便利用了這,而實行分化與逐個擊破的不戰而勝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養,首先掙扎著鎮定了下來。「我不難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語道。「但難道竟這樣的犧牲了麼?不,不!這打擊雖重,我還經得起,杜架閣,」他對杜滸道,「我們應該自振!危急的國家在呼喚我們!這打擊不能使我們完全灰了心!我們該憐恤他們的無知與愚昧!但該切齒的還是敵人們的奸狡的反間!我們該和真正的敵人們拚!一天有生命在著,一天便去拼!我們不是還健全無恙麼!來,杜架閣,不必再傷心了。敵人們逼迫得愈緊,我們的勇氣應該愈大!諸位,都來,我們且商量個辦法,不要徒自頹唐喪志。」天祥恢復了勇氣,這樣侃侃的說。

  杜滸還是垂頭懊喪著;但那一場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滿腔的怨憤。

  「只是,這一場傷心事,太可怕了!我寧願被擄,被殺於敵人們手裡,卻不願為國人所擯棄,所懷疑!」杜滸歎息道。

  「我們準備著要遇到更艱苦的什麼呢。這場打擊,雖使我太傷心,但不能使我絕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鎮定與自信,給予杜滸們以更掙扎著向前的最後的勇氣。

  秦庭痛哭血成川,
  翻訝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義苦,
  平生只少兩淮緣!

  十五

  在悲憤忙亂間,不覺到了晌午。他們還沒有想到向哪裡去。

  太陽光逐漸的強烈起來,曬得他們有些發燥。一片的荒原,沒有一株綠樹。從早食後,還不曾吃過什麼。個個人腹裡的饑蟲開始有些蠢動,可是連熱水都無從得到。

  「取最近的一條路,還是向揚州去吧!李庭芝是認識的,見了面,剖析明白,也許誤會便可銷息。」天祥道。

  「揚州是萬不可去。說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當作了奸細。」杜滸說道,他的心還在作痛,怨恨淮將們入骨!

  金應餓得有些發慘,他早上吃得太少,急於要隨同出來看城子。「就是到揚州去吧。」他道,「死在自己人手裡,總比死在韃子刀下好些。徘徊在這曠原上,總不是一回事。」

  「揚州萬不可去。」杜滸堅決的說道。

  徘徊,彷徨;逐漸向東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顯得躊躇倉皇的樣子。

  小西門開了。金應喜得跳起來,還以為是再迎他們入城。但杜滸卻在準備著最後的一著,以為有什麼不測。

  兩個騎士從城裡跑了出來,城門隨又閉上了。這兩騎士到了文丞相面前,並不下馬,說是義兵頭目張路分和徐路分,奉命來送,「看相公去哪裡?」

  天祥道:「沒有辦法,只好去揚州,見李相公。」

  張路分道:「奉苗安撫命,說相公不可到揚州去。還是向他處去好。」

  「淮西為絕境,三面是敵。且夏老未見過面;只好聽命于天,向揚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著再說。」

  茫然的跟隨了他們走。城門又開了,有五十人腰劍負弓,來隨二路分。他們帶了天祥們的衣被包袱來還。行色稍稍的壯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測。

  余元慶悄悄的向杜滸道:「這一帶的路徑我還熟悉,剛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揚州去。且站住了問問看。」

  二路分卻也便站住了。真州城還蜿蜒的在望。城裡的塔,浴在午後的太陽光裡,也還挺麗可愛。但天祥的心緒和來時卻截然的不同,還帶著沉重的被擯斥的悲憤。

  那五十名兵擁圍住了天祥。二路分請天祥,說是有事商量,請前走幾步。杜滸、金應緊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麼不測。

  走了幾步,他們立在路旁談。

  張路分道:「苗安撫是很傾心于相公的;但李相公卻信了逃人的話,遣人要安撫殺了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所以差我們來送行。現在到底向哪裡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揚州,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揚州要殺丞相怎樣辦尼?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聽命由天。」

  「但安撫是要我們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見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還可出兵,以圖恢復;如不信我,便由揚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張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裡少避。李相公是決然不會容丞相的。」

  「做什麼!合煞活則活,死則死,決於揚州城下!」

  張路分道:「安撫已經預備好一隻船在岸下,丞相且從江行。揚州不必去。歸南歸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開口,惡狠狠的手執著劍把,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劍出鞘。金應也在準備著什麼。

  但天祥好像茫然不覺的;聽了張路分的話,卻大驚。

  「這是什麼話!難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天祥死於揚州城下,決不往他處!」

  二路分見天祥那末樣的堅定與忠貞,漸漸的變了態度。李路分道:「說了實話吧:安撫也在疑丞相;他實是差我們見機行事的。但我們見丞相一個恁麼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殺相公!既是真個去揚州,我們便送去。」

  金應對杜滸吐了吐舌頭,但他們相信,危險已過,便無戒備的向前走去。他們走上向揚州的大道。

  張路分又和丞相說起,丞相走後,真州貼出了安民榜,說是文相公已從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

  天祥聽了這話,只有仰天浩歎,心肚裡分別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暮靄朦朧的籠罩了四野。四無居民,偶遇有破瓦頹垣,焦枯的柱子還矗立在磚牆裡,表現出兵火的餘威。

  他們肚子裡餓得只咕咕的響叫,金應實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們求分他們攜來的乾糧。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們,把乾糧分些給杜滸們同吃;也把他們自己所帶的,獻上一份給文丞相。

  隨走隨食,不敢停留一刻。張路分道:「經過的都是北境;韃子兵的哨騎,常在這一帶巡邏,得小心戒備。」誰都寂寂的不敢說話。

  遠遠的所在,燈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現出。張路分指點道:「這一邊是瓜洲,韃子兵的大營盤在那裡呢。」走了一會,又道:「那邊的一帶燈光,便是揚子橋,韃子兵也防守得很嚴。」

  仿佛聽得刁鬥的聲音,在荒野莽原聽來,一聲聲遠遠的梆子響,格外淒厲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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