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近百年古城古墓發掘史 | 上頁 下頁


  自十九世紀的初年以來,人類有兩個顯著的大進步。第一是:對於所住的世界,經了勇敢的探險家的努力,已經將所未知的地域,所未發見的新地完全找到。第二是:對於許多時代之前的民族與文明、藝術與宗教,久已為我們所忘記者,經了精敏辛勤的發掘家的努力,也已經將它們重複顯露於我們之前。

  總之,人類的知識範圍,自十九世紀以來,差不多較前擴充了許多倍,無論在空間方面,或在時間方面,在地理上,或在歷史上。譬如,敘述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敘述尼羅河的文明,敘述希臘的文明者,從前皆以古代歷史家,如希羅多德(Herodotus)諸人的著作為唯一的寶庫。而對於他們,謹慎的歷史家卻還是半信半疑的,不敢全據為實。有史的時間,因此縮短至有曆日可紀之時;在此時之前的史實,他們或視為神話,或視為無稽的傳說,或傳為詩人創造的傳奇。

  其實,此種史實,其本身原是模糊影響,不大有什麼豐富的內容的。所以在十九世紀之前,或可更確切的說,在十九世紀中葉之前,古代史是至為枯窘可憐的。到了十九世紀之後,許多發掘者在烈日之下,荒原之上工作著,許多考古家在研究室絞盡腦汁解釋著,於是我們乃可於三四千年之後,竟得見亞述帝國的王家圖書館的藏書,而讀其內容,得見巴比倫帝國與埃及帝國往來的外交文件,而知當時的國際情形;如果我們到了巴比倫,我們還可以在那個壯麗無比的聖街上散步著,如果我們到了推來(Troy),我們還可以憑弔為了一個美人而苦戰十年的堅城,如果我們到了底比斯的死城或王穀中,我們還可以下了阿門和特普(Amenhotep)第二世的墓道,瞻仰這個大皇帝的禦容,如果我們可以到了克裡特(Crete),我們還可以看見當時海王國宮殿的遺址,而徘徊於其寶座之旁。

  這是如何可驚奇的一個古時代呢!十九世紀之前的歷史家豈真夢想得到:一個詩人的傳說,乃有真實的背景,一個生於三四千年後的人乃竟得見三四千年前的王家藏書,乃竟得徘徊於三四千年前的名王的城中、宮中,還不是一個可驚的進步麼?

  關於地理上的發展,這裡不提。本書所敘的止是最近百年來的最重要的古史學上的發見,或最重要的古城古墓發見的故事。這些故事,其本身往往也足以震動一世的聽聞,也即是可驚奇的傳奇的一頁一篇。一個夢想的古物學家,精確的選定了一個古代的遺址之後,便動手掘下去。一鍬一鏟的將泥土掘起,一篩一籮的將它們倒去。經營了幾天、幾月,甚至幾年之後,忽然一個工人的鐵鍬,的一聲遇到了一個堅物,遇到了一個石塊。由此,而一個人首而有翼的尊嚴的石獅子被發見了,由此,而一個名王的墓和它的無窮寶物被發見了,由此,而一個名城的牆頭在三四千年的沉埋之後,發見於天日之下了。當那個驚人的大石像出土時,當墓中的遺物,完美無缺的一一複顯於三四千年後的我們之前時,旁觀者豈止游心于光榮偉大的古代而已,工作者豈止酬償了他的幾月幾年的烈日下荒原上的辛勤而已!其愉快,其所獲,蓋有出常人所意想之外者:

  一、 他們發見的是古代的文化、古代的藝術、古代人民的生活情形,他們將已失去的古代重現於我們之前。
  二、 使我們直接與古代的文化、古代的藝術、古代的史跡,面對面的相見,不必依靠了傳述失真的古代記載。
  三、 證明了古代大詩人的著作、古代的神話、古代的英雄傳說,向來以為虛無飄渺,不值一顧者,實未嘗無真實的成分在內。有時,且可以知道這種傳說、神話的所以構成的原因。

  在十九世紀中葉之前,未嘗無發掘,未嘗無發見,且也未嘗無二三驚動一時的發掘的故事被傳述著;然而卻有兩大點和近代的發掘,本書裡所敘的發掘不同。

  第一,十九世紀中葉之前的發見,大都是偶然的、機緣湊合的發見,不是什麼專門家有心要去發見的。潘沛依(Pompeii)之被發見於一個農人,便是一個好例。至於近代的許多大發見,則不然。這個發見都是專門家有意的經了千辛萬苦而始得到的結果。在他們之前,那是一個無人注意的荒丘,在他們之後,那個荒丘卻告訴人家說,在許多許多時代之前,它乃是如何光榮、如何弘偉的一座名城。我們不僅可以見到威勢赫赫的王宮,見到聳立地面、久攻不下的名城,見到關於戰事、國政、宗教的刻文,關於國王祭師的,以及他們的神道的石像,我們還可以見到原文無「見到」二字。那時人民的生活狀況,以及他們養生送死的器具,更還可以走到他們的市場之上,而默想當時人民熙往攘來的情形。這不能不感激那些辛勤耐苦的發掘家的。

  偶然發見的時代,現在已經過去了,決不會再來了,一則專門的考古學者的研究一天天的深進,關於古址的考定與發掘在歐洲和小亞細亞一方面都已可算是「地少藏寶」的了;二則偶然的發見,百年難得數見,有意的發掘,十發必有七八中,在如今求知若渴之時,假定考定了一個遺址,專門的發掘家是等待在那裡的,因此偶然發見的機會益少。

  第二,十九世紀中葉之前的發掘,大都不是為了學問,為了藝術,為了古史而工作著;他們不是為了個人的財富,便是為了國家的財富,或劫,或搶,且騙,且偷,只要有古物可以到手,便什麼卑鄙的手段都可使得出。他們除了誇多鬥富之外別無目的。所以在他們看來不值得一顧,而在考古學家看來則為無價之寶的東西,不知被毀棄了多少!這是考古學上的一個大劫,倒不如藏寶於地,還可以有複得之時呢。

  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之後,發掘者的態度便完全不同了。他不是為了一尊希世的雕像而去發掘,也不是因要盜竊古墓中高價的珠寶而去發掘,也不是為了要增加個人的收藏或國家的禦庫而去發掘,他們的發掘,除了純正的學問的工作之外,別無目的。一位專門家在埃及王穀中發掘了許多年;一個埃及土人對人論到他道:「他在這裡那麼久,一定已成了一位富翁。」不,在學問上,他誠然成了富翁,若論物質上的報酬,則他所得的有什麼?!

  因為十九世紀中葉後的發掘者態度的不同,所以近七八十年來,其所得遠超出於從前的好幾百年的時間;從前所不注意的荒丘,如今都掘發了,從前所尋找不到的名墓,如今也都已逐一的得到了。自波塔(Paul Emil Botta)發掘柯薩巴(Khorsabad)以來,至今不過八十餘年,而這八十餘年中,幾乎年有重要的發見。其結果,則古史的材料一天天的豐富,舊時記載的錯誤,逐漸的都被更正。我們試讀劍橋大學的《古代史》(Ancient History),其材料之豐富簡直非從前史學家所曾夢見的。

  然而自八十餘年的發掘以來,歐洲和近東以及尼羅河流域的重要古址也幾乎都被專門的發掘者發掘盡了,今後的歐洲和近東,和尼羅河流域,恐將難再有什麼驚人的大發見的了。不過近年來的發掘者,其態度和方法,卻更有和波塔、雷雅特(Austen Henry Layard)乃至舍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諸人不同者。波塔、雷雅特,乃至舍利曼諸人,他們的主要目的,還在發見什麼傳說中的名城,什麼大皇帝的宮殿,什麼人頭有翼的牛和獅,什麼驚人的狩獵圖、戰事圖,什麼名王的大墓和它的財寶,什麼古代的大建築、大雕刻;至於微小的「貌不驚人」的東西,他們卻不屑去注意。至於近來的專門家則不同了,他們見一片碎陶器,一塊廢鐵,一個粗惡的偶像,其價值不下於偉大的王宮和王墓;他們知道,有時一片碎陶器所敘述出來的古代的生活和藝術,反較之王宮王墓為更重要。所以他們也許對於這些「貌不驚人」的東西反倒較古宮古殿為更注意——當然,他們也決不忽視了這些古宮古墓的。

  總之,從來的發掘,目的在求驚人的大發見,今日的發掘,則對於古代的遺物,自一釘一瓦以至於殘碎的小偶像,都是十分寶貴的,因此驚人的大發見今後雖未必會有,而可以為古史的一部分資料的古物則決不會絕跡。有許多專門家,因此未免惋惜波塔、舍利曼諸人之忽視微小的古物,使它們在發掘者手下毀滅了,減少了不少的古史上的重要材料。然創始者總是粗枝大葉、未能細針密縫的,這樣的忽略當然是免不了的。

  我們中國的古物,始終沒有經過專門發掘者的有意發掘過,除了幾次的農夫農婦偶然的發見之外,一切寶物都是廢棄於地,不知拾取。且偶然的發見是絕對靠不住的:第一,不知古物從多少條的泥土中掘出來的,因此,我們便不能斷定其時代;第二,給慣於作偽的古董商,有了作偽的機會;第三,同時被發見而農夫們視為不足輕重的古物,一定被毀壞了不少;第四,在許多次的偶見的發見中,其幸得為學問界所知者又百不過六七,其餘的或為農夫們所隨手拋棄,或展轉的入于市儈之手,或為當地官吏所奪取,從此不再見知於世。所以,為了我們的學問界計,我們應該趕快聯合起來,做有系統的、有意的、有方法的發掘工作,萬不能依賴了百難一遇的偶然的發見,而一天天的因循過去。

  誰要是有意於這種的工作,我願執鍬鏟以從之!這不是一件小事;從本書的敘述中,讀者大約總可以見到鍬鏟的工作,其重要為如何的了。

  然而發掘的工作,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不要希望一鍬掘下來便可以發見一座古墓,一所古宮,這在發掘史上是難得一見的好幸運。許多的發見都是經過幾月幾年乃十幾年的精銳的觀察、辛勤的工作、堅忍的意志然後得到的。卡忒(Howard Carter)之發見都丹喀門(Tutankhamen)乃是十六年工作的結果。舍利曼費一生精力去發掘推來城,至他死後,真的推來城方才為他的助手所發見。有一個發掘者,在埃及發掘了六七個禮拜,而發掘的結果卻是一具貓的木乃伊!天下事的成功,靠幸運者少,靠工作與堅忍者多;發掘的事自然也不能外此。

  本書並非一部完全的發掘史,本書所敘述者不過發掘史上幾次更重要的故事而已。再,有史以後的古物的發見,如雅典的發掘,潘沛依的發掘,還有較為不重要的史前的發掘,本書也都不能敘及。本書的範圍,乃是有史之前的古城古墓的重要發掘史。

  範圍既已說明,則請進而讀本書的內容。本書後附參考書目,一則供給有意於讀更詳細的發掘故事的人的參考,二則示本書取材的來源。(但我所讀的僅其中的一部分。)本書是極淺近的一本發掘史略,所以對於專門名詞和古代人名,用得愈少愈好,以免讀者的興趣為那些難懂的名詞和拮屈敖牙的古人名所阻撓。

  鄭振鐸 中華民國十七年二月十二日序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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