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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9)


  七

  清常對於這些雜劇不單是鈔校而已。大約他在鈔校的工作完成了之後——在把「內本」,「于小穀本」鈔錄完畢了之後——便把刻本的息機子《元人雜劇選》和《古名家雜劇選》拆散了,和那些鈔本合釘在一處,成為一百冊(或一百冊以上,但至少是一百冊)。(81)

  他的排列的次序是依據於《太和正音譜》的。(82)故他也以馬致遠為首,而以費唐臣、王實甫、宮大用、關漢卿等繼之。其無名氏諸雜劇也依據著《正音譜》的次第。至於《正音譜》所不載的無名氏諸作,則統名之曰:「古今無名氏」,而以「類別」為次第。這次第,雖則歷經各收藏者之手均不曾拆散,或改易過。(83)《也是園書目》雖略有更動,像把《單鞭奪槊》一劇,改正為尚仲賢作;把周憲王諸作提前到明初丹邱先生之後等;但始終不曾改動了原書的次第。故原書的排列,與《也是園書目》略有前後次第不符處。(84)

  清常在排列次第的時候,大約又依據了《太和正音譜》把這些雜劇的名目及作家們加以考證。故于原書的作者及劇名間附有考證、改動及注釋。大約他當初並不曾見鐘嗣成的《錄鬼簿》(85),故一切皆以《太和正音譜》為依歸。直到了最後一年(萬曆四十五年)的十二月,方才見到他有援引《錄鬼簿》處。大約在這時候他方才見到了這部書。

  他在各劇的跋裡,每說明其校訂的工作的功力,像:

  內本世本,各有損益。今為合作一家。(《任風子》跋)

  于于小穀本與眾說不同處,亦每注明,像:

  于本作費唐臣。(《范張雞黍》跋)

  但以據《正音譜》者為最多。

  《太和正音》作《廉頗負荊》。(《澠池會》跋)

  《太和正音》名《敬德降唐》。(《單鞭奪槊》跋)

  按在此劇封面裡頁,另有一人注道:

  此尚仲賢所作,非漢卿。玄度誤認作《敬德降唐》故目。

  和《也是園書目》對照起來,知道這「注」大約出於錢遵王之手。

  《太和正音》有《伊尹扶湯》,或即此,是後改今名也。然詞句亦通暢。雖不類德輝,要亦非俗品。姑置鄭下,再考。清常。(《伊尹耕莘》跋)

  按鄭作《伊尹扶湯》,據《錄鬼簿》(86)其全目為《耕莘野伊尹扶湯》,似即此劇。

  《太和正音》作《無鹽破環》。(《鐘離春智勇定齊》跋)

  於元無名氏所作,也是全以《正音譜》的次第為次第的。

  《太和正音》無名氏凡一百一十折此所編號依其次也。

  在那裡,考證似尤詳。于原本作元羅貫中撰的《龍虎風雲會》,則甯據《正音譜》列入無名氏中。

  《太和正音》作無名氏。

  於其間,間有附以批評的意見,像:

  萬曆四十三年乙卯二月二十九日晦日校內本。大約與《諸葛亮掛印氣張飛》同意。此後多管通一節。筆氣老幹,當是元人行家。(《博望燒屯》跋)

  亦有直證「時本」之非者,像《大婦小妻還牢末》,跋云:

  別作馬致遠,非也。依《太和正音》作無名氏。

  此外,他的跋裡,可注意的地方還很多。茲彙刊數則於下:《劉玄德醉走黃鶴樓》跋云:

  《錄鬼簿》有《劉先主襄陽會》,是高文秀所作。意者即此詞乎?當查。

  《降桑椹蔡順奉母》跋云:

  《太和正音》作《蔡順分椹》。(87)

  《羅李郎大鬧相國寺》(原作元張國賓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無名氏。

  《馬丹陽度脫劉行首》(原作元楊景賢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無名氏。

  又注云:

  《太和正音》作本朝人。

  《閥閱舞射柳蕤丸記》跋云:

  內本與世本稍稍不同,為歸正之。

  《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原作元關漢卿撰)跋云:

  此本《太和正音》不收。

  又于《張公藝九世同居》後跋云:

  此後俱《太和正音》不收。

  《呂洞賓三度城南柳》(原作元穀子敬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本朝。

  在《升仙夢》、《菩薩蠻》、《玉梳記》三劇題目上,並注云:

  《太和正音》不載。

  《司馬相如題橋記》跋云:

  《錄鬼簿》有關漢卿《升仙橋相如題柱》,當不是此冊。四十五年丁巳十二月十八日,清常道人又題。

  他跋中引《錄鬼簿》處,僅此則與《醉走黃鶴樓》跋而已;而作「跋」的時間則均為丁巳十二月(《醉走黃鶴樓》跋寫於十二月十九日)。可見他見到《錄鬼簿》必較《太和正音譜》遲得多。故前跋均未之及。他對於劇文亦間附批評,但不甚多,像《女學士明講春秋》跋云:

  于小穀本錄校。此必村學究之筆也,無足取,可去。

  《雷澤遇仙記》跋云:

  錄于小穀本。此詞是學究之筆。丁巳仲夏端日。

  《王文秀渭塘奇遇記》跋云:

  于小穀本錄。此村學究之筆也,姑存之。時丁巳六月初七日。

  《慶豐門蘇九淫奔記》跋云:

  于小穀本抄校。詞采彬彬,當是行家。

  《秦月娥誤失金環記》跋云:

  于小穀本錄校。大略與《東牆記》不甚相遠。

  總之,他是一位很忠誠的校錄者;在他的「校改」上,很少見到「師心自用」的地方,有許多種雜劇,並不委之鈔胥,還是他自己動手鈔寫的。對於像這樣一位懇摯的古文化保存者、整理者,我們應致十分的敬意!

  這一百冊左右的戲劇寶庫在清常死後便流落在人間。到底是即傳之錢謙益呢還是曾經過他人之手,今已不可知。但在這裡,我們發現了董其昌(自署思翁)(88)的四則跋文:

  細按是篇與元人鄭德輝筆意相同。其勿以為無名氏作也。思翁。(《百花亭》跋)

  崇禎紀元二月之望,偕友南下。舟次無眠,讀此消夜,頗得卷中之味。(《孟母三移》跋)

  是集余於內府閱過,乃系元人鄭德輝筆。今則直置鄭下。(《斧劈老君堂》跋)

  此種雜劇,不堪入目。當效楚人一炬為快。(《慶賀元宵節》跋)

  這是—個謎。似乎在崇禎元年左右,這戲劇集曾經落在董其昌手裡過。這時,距清常之死已近五年。(89)讀《盂母三移》跋,似董氏曾攜此書「南下」。到底他是借了清常的,還是借之牧齋的,還是他自己所獲得的,實是一個謎。難道是由他家再傳到牧齋手中的麼?而此書之曾經牧齋收藏則無可疑。牧齋得到清常的鈔校本書最多,此書自當在內。故當絳雲焚後,他把所有清常校本都送給了錢遵王時,此書也傳到了遵王手裡。(見上文)

  牧齋在此書上不曾留下過什麼痕跡。遵王則曾鈔錄全目,列之《也是園書目》中,並曾略加排比過,而對於原書的次第則不曾改動。在《三醉岳陽樓》劇中有遵王手書三行,系補鈔原書的殘損處者。

  對於此書用過很大的校勘工夫的,還有一位何煌。他在清雍正三年至七年間,曾用所得到的李開先(90)鈔本元劇及開先舊藏元槧本的雜劇數十種,以校此書。他以朱筆密校此本與元槧本不同處。有的簡直是等於補寫了全劇。在他的跋文裡可見出他用力之劬:

  雍正己酉(七年)秋七夕後一日,元槧本校,中缺十二調,容補錄。耐中。(《范張雞黍》跋)

  雍正乙巳八月十日用元刻本校。(《單刀會》跋)

  雍正三年乙巳八月十八日,用李中麓鈔本校,改正數百字。此又脫曲廿二,倒曲二,悉據鈔本改正補錄。鈔本不具全白。白之繆陋不堪,更倍于曲,無從勘正。冀世有好事通人,為之依科添白。更有真知真好之客,力足致名優演唱之,亦一快事。書以俟之。小山何仲子記。(《王粲登樓》跋)

  用李中麓所藏元槧本校訖了。清常一校為枉廢也。仲子。雍正乙巳八月二十一日。(《魔合羅》跋)

  雍正乙巳八月二十六日燈下,用元刻校勘。仲子。(《冤家債主》跋)

  下面一則,雖不曾署名,卻確知其亦必出於仲子手筆:

  經俗改壞,與元刻迥異,不可讀。(《疏者下船》跋)

  他的校勘的重要處,便是得到李開先舊藏元槧雜劇(91)及其他鈔本,可惜他所校的種數並不多。

  蕘圃以下,諸收藏家,都只是「抱殘守闕」(92),對於原書並不曾有什麼變易。故我們可以說:原書的面目在大體上還是三百二十多年前清常鈔校並手訂的原來面目。

  我們對於元明雜劇的研究,因了這部重要的弘偉的戲劇寶庫的發現,而開始覺得有些「定論」;特別重要的是,許多明代「內本」——即《元曲選》所依據的「禦戲監」本——的存在,頓令人有煥然一新耳目之感。

  誰知道呢:黃蕘圃時代,汪閬源時代所佚去的本書若干冊(93)也許還會出現於世吧;晁氏寶文堂,祁氏讀書樓所藏的若干元明雜劇,也許也還會出現於世吧!我們不敢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關於本書所有的「穿關」及「賓白」二點,對於元明雜劇的研究者是很重要的問題;又本書各劇「提要」,我也已隨筆記錄得頗詳;將繼續此文而更將有所論述。

  作者 民國二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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