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章衣萍 > 桃色的衣裳 | 上頁 下頁 |
下篇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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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醒來,聽見窗外仿佛雨聲滴滴。這時怎會下雨呢?當我送菊華回旅館的時節,天上不是佈滿了雲和星麼?我有些奇怪了,起來點燈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華昨天還不曾來,天呵,你要下雨,隨你的便罷。地上的鮮花,正渴望著你的點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請你憐憫我們相會時間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點罷。我怕污泥要趁著你的雨水的勢力,在她的美麗的衣裙或鞋襪上留下了穢濁的痕跡。 我的禱告是無用的。昏迷的天呵,你離開我們是太遠了,不會懂得人間的艱苦。 我的心飄泊在愁苦的雨聲中,再也找不著寧靜的睡眠的門了: 「菊華的確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體,偉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樣偉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夠愛我,也能夠愛啟瑞,能夠並行不悖的愛兩個男人!秀芳的身體豈不肥胖嗎?她的精神卻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她愛了新的,丟了舊的;她要了這個的東西;還了那個的東西;她用了甲的眼淚,去換得乙的歡笑。秀芳是自私的,狹隘的,反臉無情的。但她是我所愛過的。我的眼中還存著她的笑容,我的心中還戀著她的嬌態,以愛始的不應該以恨終。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為她有缺陷,我更應該原諒而愛戀她。 「一個女人是不是應該同時愛兩個男人呢?不,不能。一個女人只應該愛一個男人。書上這樣說過,社會有這樣的法律,人間有這樣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書上那樣的笨話,我不相信社會那樣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沒有一條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間那樣荒謬的真理!「真理是什麼東西呢?老師L先生說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著他的一雙適合腳跟的鞋子!』 「真理沒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對已成的真理,我要創造新鮮的真理。 「最可憐的是天下無數的可憐男女正在相信這些『削足適屨』的真理! 「一個女人可以愛一個男人,也可以愛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愛是真實的。 「愛是應該絕對自由的。愛神是有翅膀的,她不應該受任何的拘束! 「為了秀芳的狹隘的愛,使我厭惡漢傑;為了菊華的偉大的愛,使我讚美啟瑞。 「呵,啟瑞也是真實的,偉大的愛者!他知道菊華已經愛我了,他從前給菊華的信卻毫無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說他願意和她愛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潔白呵!啟瑞這番的幾封信上說了些什麼話呢?菊華為什麼這兩天不讓我看?她有什麼深意呢?我不忍違背她的愛的命令,但我終於故意違命一次了。」想到這裡,我從床上滾了起來,從箱裡打開啟瑞的信件,在燈下讀著。 雨聲在窗外越滴越緊,我的心只在那一張張紅色信箋的一個個字上盤旋著。讀到傷心而感激之處,我忍不住流下無限同情的熱淚了。我便在燈下把那些真切而動人的信,擇要地抄錄下來: 我心底最深處的菊華: 正在夢中倒在你身上痛哭著的床邊,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讀你底信……我只是軟弱地哭著呢!……我此刻要寫的話,覺得無涯的冗長!……好人呀,我們底悲哀,我底苦痛,我們底熱愛,憂愁,感激,冤枉,我們現在所感受著的一切,現在暫時在我倆底心底裡隱秘地藏匿著吧,等相見的時候,都化作傷心的熱淚來流溺吧! 我每次寫給你信的時候,必定要寫壞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種將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現出來,可是寫到最後,總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情境中的現象? 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說了,我也一樣的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記得你從前曾經對我說過:你情願同我做一個和愛人一樣的朋友;經濟獨立;放假的時候,共同生活。我至愛的菊華,你這種廣大的理想的愛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著,也最使我深愛著的,我前信所說的使你不致為難,使他不致那樣的一個解決方法,我正是要想實現你底廣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為一心熱望著我至愛的早日達到圓滿的心願,所以一切都忘卻了。 現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確定? 這裡的基督小學,因為有一位國文教員回家病故了,要請一位代課的人,我於是便將你介紹去了。功課很少,每日只教兩三點鐘,是有功夫自修的。基督小學在清涼山下,那裡的空氣十分新鮮,養病也是很適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夠了吧。 我至愛的菊華,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經確定,或者你以為北京方面可以速達你願望的,那麼……倘若你愛慕江南底景物風光,你以為你底身體適合於江南底水土氣候,那麼我們只盼望著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頓行李,遲點也不妨事的,因為本來請不出一個相當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課也可以的。我現在的心神清淨,好像明月當空,除了虔祝你達了你心願外,更無別的心。但是,唉!路途這樣地遼遠著!孤單單的一個人哪,上車呀,渡江呀,……我至愛的,我只希望有個熟人伴你來便好,否則我在這條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車票可以買到南京的連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煩,或者我寫完了信,我去買幾本給你路上消消寂寞的書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親愛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確實地寫一封信給我。 我至愛的菊華,你不要為我掛心,我只期望著你底心緒安寧哪。你底心緒安寧了,你底願望圓滿了,我也快活了,我的願望也圓滿了! 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著你的時候,我同時便想著他,想著,我閉著眼睛,我仿佛遼遠地看見他,看見他勤兢地跑到學校裡去聽講,活潑地跑進教育部裡去辦公,他是怎樣的一個我們底現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麗的情熱,Goethe式的美麗的熱情,我親愛的,我讀到他給你的信的時候,使我怎樣地愛慕著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給我哥哥的信一樣寫。我為他,我到現在還恨那丟了他的無情女郎呢。至愛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時候先告訴他:我們以後依年齡結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難為情呢,他年紀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陽曆算也已經有二十四歲了哪。——或者不要說年紀,我們依長短吧。將來他或者也可到南京來,況且他故鄉又是安徽,常常可以來往來往。這不是很可實現的理想事情嗎?至愛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決定如此吧。——你看好嗎? 紙又換了一張了,我們所談的話也換一換吧。 今天南方底天氣驟然更新了呢:我房間前面的一塊草場已經碧綠了;牆邊的小樹底枝頭看去重了些了;——美麗而可愛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呢! 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愛的,你猜我寫到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著春光是怎樣的可貴,一面卻想著你來南京之後的我倆底快活:禮拜日的等待哪,並坐看花哪,齊聲念詩哪,一同出去買新書哪,……一面又想著我倆見面時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議的□□□! 愛,以前我對於自身的糊塗,頹廢,迷茫,煩悶,……你來了,我不知將怎樣地怎樣地刷新和努力呢! 祝這可恨的不能見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體特別保養! 愛!你信上不是說夜裡睡不著嗎?我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呢。這方法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說睡不著時只要眼睛看著胸脯睡去就會睡著的。 我試驗時常常有效呢,你也試試看吧。…… 我愛: 你的來信為甚有這樣多的濕痕哪?你不是右手寫著信,左手擦著眼淚嗎?——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愛!我的淚和你合流著吧!我親熱地在吻你底信箋呢。你說「我願意到入土以後還是愁慮著的!」我的菊華,我的心肝!你怎麼說出那樣悲傷的話來呀! 我的愛,我讀了你的信,我的熱淚點點地滴在你的字跡上了呢,漸漸浸開來,你的字也化了。至愛的,我看著那光景,我心裡很舒服呢。我的淚和你的字跡上的淚,親吻了,擁抱了,化了,再也分不開我的和你的了!我傷心地掛著眼淚笑了呢! 我的愛,我愛著你,我永遠愛著你,我像沙樂美愛著約翰地愛著你。我近來在夢中夢見你的時候,我狠心地抱著你,我的手臂好堅強而有力呀!我活像一個鬼似的!有一晚,我在夢中和你親吻,太顛狂而不自製地把你的舌頭咬下了,我驟然驚醒起來,幸而這是夢中的事呀!我的至愛呵!我想像著我和你再相見的時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無忌憚地和你擁抱著的。萬一不幸而不得相見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時候,我要做一個有靈的僵屍,在黑夜裡到你的墓前來和你的嘴唇親吻。萬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尋到你的墓頭,緊抱著你的枯骨交歡,緊捧著你的骷髏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遠,永遠!無窮,無窮! 過去的你的美麗,你的恩愛,我沒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憶著,聊以安慰現在的苦悶。你當時相見時的含羞情態,現在還歷歷在目前呢,至愛的人兒,我們要向著無窮的未來企慕著前進,過去的追憶,只有增進我們前進的力和速。至愛的呵!前進!前進!我抱著你在鐵路上去情死也願意的呀!別辜負了一人一生只有一個青春! 我不願意離開南京,南京是我的樂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鄉,南京是我這樣流落無告者的僑居國,南京有我描寫不盡的六朝風景。你說,「願意來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兒牽著了。」至愛的,此地的事情我決計為你留著。你遲來或早來都不要緊。我去為你代課,于學生也無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來,全由你自己選擇決定。我愛的,從你離開南京以後,幾年以來,我只是讀著《聖經》或《托爾斯泰戲曲集》來壓制我的烈火的情熱,烈火的煩惱,烈火的顛狂!…… …… 我至心愛的: 前兩日寄你的信和一卷書都已收到了嗎? 你千萬不要為了我和逸敏兩人之愛而不安寧。我決不因逸敏愛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狹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愛是不加害於人的」,我確守著這先知者定下的愛的律法。「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我對於逸敏毫無恨意。我勇敢地實行著我的信條。你的廣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實行著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虛無飄渺的理想,有我們的剛強的心的力去做,是沒有不實現的,沒有失敗的理由。 我的與寂寞決鬥著的四年來的夥伴的愛妹呀!我確信,真正的愛裡面,只有成功,沒有犧牲和失敗。除非自己根本不愛人的人,才有犧牲和失敗。但這犧牲和失敗,已經不是為愛而犧牲而失敗了。逸敏的「性命交給了你」的話,也無須掛心;現在他既為你的廣大的愛表同情了,可以更無須掛心了。我願你,愛,你以為怎樣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樣做去就是。凡是真心愛你的人,決不會強愛人之愛而使之苦痛的。將來啟瑞或逸敏兩人中有違背了愛的本旨的時候,你就可以知道誰是不愛你了。 …… 我最親愛的,你住在家中的乾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著你的時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樣地乾燥著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沒方法來安慰,只是無端地憤恨自己。你是從來不肯老實地將你自己的苦痛告訴給人,使人也來擔受的。 你這樣的偉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為修養的模範啦! 你說要來南京,你的床鋪已經為你設備好了。但是,我愛,我很記掛著呢。你的身體近日不知怎麼樣?你的媽媽為你底身體不好,肯不肯讓你來?呵,種種不能使我細想的遠方的情境呀!……倘若因為北京路近,你的媽媽放心,北京找得著事,肯讓你去的時候,那麼你就不必強要到南方來,反使你的媽媽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愛的! 愛,這信寫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覆你」的話來了。你為什麼那樣客氣哪?我要哭了呢。難道我會誤解你責備你的嗎?你只要好好地養養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樣說,我要把你的小嘴捫住了哪! 在上面啟瑞的幾封信裡,我發見啟瑞的高潔的心懷,熱烈的情感,樸實的人格。只有偉大的啟瑞,才配得上偉大的菊華。在他倆兒之前,我感覺自己的渺小,偏狹,污穢。 假如我不捲入旋渦,啟瑞和菊華,豈不是天生的一對;假如我不捲入旋渦,菊華一心到南京去,豈不是無掛無慮。只為了我的捲入旋渦,弄得菊華心掛兩頭,弄得啟瑞相思難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願意釘在十字架上! 天色漸漸明瞭,推開窗兒一望,愁雲占滿了天空,雨水從窗外不住的打進來,幾乎打得我渾身是濕。在愁雲的底下,天空的高際,有三五小鳥,從南方急急地飛到西方。簷前的槐枝上,烏鴉一聲聲的啼著,似訴它的心頭痛苦。蕭條的庭院裡,人們都未曾起來,只有孤單而淒涼的我,抬起頭兒凝望。 大雨不止,我愛的菊華大約沒有來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書籍都推開,伸出紙來,想寫些什麼,——無數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點打碎了。只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著上面淒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 「喂,討厭的雨,今天我不能來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後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麼?」我急了。 「我只好一同走……」 「唉!……」 「我明兒一早就來,再談罷……」 接完電話回來,我只能躺在床上顫顫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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