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章衣萍 > 桃色的衣裳 | 上頁 下頁
下篇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從灰白色變成紅色,紅色過去了,接著又變成青色,太陽出來了,照到窗上,從窗上又照到房裡,照到床上。我忍不住從薄被裡伸出手來,撫摩被上的陽光,喊著說:「可愛的菊華今天要來了!偉大的陽光,願你照到遠來的人兒的身上。」

  我總覺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虛了,太淩亂了,自從秀芳的足跡不踏進這房門以後。

  這兩天,我的房子又漸漸整齊起來。窗紗是重新糊過了,陽光照來,益顯嬌綠;桌面的筆,硯,水盂,也整齊而嚴肅地排在一行;駝絨毯子洗得清淨而有光地鋪在床上,書籍也按著長短站在書架上,似小學生們早晨排班似的。我喝著濃茶,凝視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著新鮮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從部裡打電話來,說是有幾件公事等著我去辦。

  為了可愛的她今天要來,我已經告訴他這星期內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緊的,戀愛是更重大的。沒有戀愛,工作便成了空虛。

  不用午膳也罷,午膳以後,心兒便漸漸不寧起來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兒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兒呵,寧靜一會罷,從L州到京的火車是要兩點鐘才到站的。但是,心兒,不聽話的討厭的心兒呵,它總是不息地跳著,像頑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著。唉,唉,怎麼好?

  房外的人們的腳步聲,迫得我不能安靜地在床上躺著,我打開房門,向外面凝視了無數次。「聞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將至!」我無可奈何地低吟著我自己的歪詩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來的。她說自己會來找我,她是一個沒有到過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來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來呢?我迷離於幻想中了。

  「電話,正陽旅館的電話,先生!」這電話一定是菊華來的罷,我的腳步不由的很快地跟著僕人的聲音走了。

  「你是張先生嗎?」這不是女人的嬌脆的聲音,說話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罷?這是誰呢?「我是張逸敏,你是誰呢?」

  「你等一等……」在電話聲中我仿佛有穿著皮鞋的腳步聲,接著說,「我來了……」呵,柔和的聲音比凡華令還要顫動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費了很大的氣力,只說出,「你來了!你來罷!」「我就來!」

  快步回到房中,把買來的點心都在桌上擺起來。對著鏡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臉,我的鬍子為什麼又有點黑了?啊,討厭的鬍子,二十幾歲的人,怎樣有這般黑而且硬的鬍子呢?我想用剃胡刀來刮它,她要來了罷,怎麼來得及呢?我匆忙地丟下鏡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齊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準備著我愛的神祗的降臨。

  窗外,陽光溫和的照著地面,風底歎息的微聲都靜了。柔嫩的槐樹正熳爛地垂著白花,幾個蜂兒的嗡嗡的叫聲從黃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來。

  僕人在前面引導,後面跟著可愛的她,披著短髮,圍著白巾,她的白潔的臉兒微斜著凝望,在她的行走的儀態中,有說不出的神聖和莊嚴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處流露出愛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陽光裡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裡的流星。我在階沿上望著她來,對著她點了一點頭,便快步跑去,我攜著她的手兒,像攜著新婦般的回到我的房裡。

  「我愛你,也愛啟瑞,我只是整天替你們兩個擔心著。

  我們的將來怎樣呀?」她說著,帶著顫抖的聲音,坐在我的籐椅上。

  「我是沒有什麼將來的。我從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們倆兒的見面,現在我們總算見面了,我也就十分滿足了,短促的人生,還管什麼將來?」

  我的心怎樣可以騰起憂愁的浮雲呢?我連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愛的她第一次見面的時節,把種種悲酸的話說出來。

  「你吃吃點心罷,」我虛偽地帶著笑容說。

  「我飽了,在車上已經吃了東西。」說著,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氣裡,我聞見她短促的呼吸。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現罷,呵,我愛的人,她早說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徵呢。我看著眼前的她的帶病的柔弱的身子,幾乎真要哭出聲來。呵,有什麼可以治好她的身體的,我願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為她的培補的藥料!

  「啟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見過的。他的最近的幾封信,我也帶來了,」她從提包中拿出一卷信來,「你留著罷,這兩天不許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來放在箱裡了。「你還決定到南京去麼?」我又問。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捨不得你!」她說,「我和你沒有見面過,總渴想著見一面。見著你,我又想起可憐的啟瑞,我真恨你們倆兒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現在又想,倒不如還是遠遠地離著你們倆兒,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嚨悲哽住了。

  「你愛我,但我不願你為了我而離著可憐的啟瑞。南京有事,你還是去罷。——我愛,你身體這樣不好,如何能夠工作呀?我真是擔心著呢。」

  「我去,——小寶寶,你肯嗎?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夠到北方來,現在還要我去,怎麼說咧?」她稱我為小寶寶了,其實,我比他高半個頭呢。

  「那麼,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著去——」

  「你把北京的事丟了麼?」

  「丟了——什麼勞什子的事!三月有兩月不發錢!」

  「愛的,你現在用錢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錢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愛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著一個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對面坐著的,我站起身來,把她從籐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啟瑞也只抱過我一次呢。」她忽然說。

  「這幾天,我要天天抱著你——」我說,「你的身子真輕,這樣柔弱的人如何能夠教書咧?」

  「找點工作做做,身體也許要好些。」

  「爹爹肯麼?媽媽肯麼?你捨得媽媽麼?」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橫豎我只有這一條命。媽媽?唉,只是媽媽,——我捨不得她,正同捨不得你們一樣。但是為了自己,我只好離開媽媽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她說話的時節,臉轉過朝著我,她的蓬鬆的頭髮,拂在我的額前,我的嘴唇不由的湊上去了,「你同啟瑞親過幾次嘴?」

  「唔……誰還數過?」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對著天空凝望,仿佛雲和星全在她的腳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罷。因為我夢想的可愛的菊華已經看見而且擁抱過了。

  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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