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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怎麼辦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才算好些了。這暑假裡,本來該多讀些書,預備考女高師。哪知這一病就是兩星期!

  早上,母親來糊糊塗塗地問了幾句:「好了麼?可想吃什麼東西?教王媽做去。」說著,又到劉家打牌去了。

  唉!母親只顧打牌,阿姊也只顧出去飄蕩,橫豎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玩的地方。

  阿姊今天沒有來看我。大概我的病好了,阿姊反不高興,也未可知。阿姊是希望我生病的,並且還希望我……唉!

  我只盼望我的愛人快來。叫王媽打電話到前毛家灣去。他來時已經一點鐘了。他看見我已經起床,十分快活,走近前,摸摸我的額,又拉著我的手,笑著說:「我說今兒定要痊癒了,怪不得昨晚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和你到中天去看電影。」說了,他便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個嘴。

  我忽然覺得一陣心酸,眼淚便不由的滾下來。他呆著了,說:「好好的,怎麼又哭了起來?」我說:「愛人呀!倘若沒有你,我早就該病死了!」「寶寶,不要哭了。」他用手帕揩幹我的眼淚,用嘴唇緊緊的親著我的嘴唇。

  我們倆擁抱了很多時。他走時,天已經晚了。可愛的人兒!兩星期以來,他天天在烈日底下奔跑,也夠累了。

  我給他什麼呢?給他接吻?給他擁抱?晚上,躺在床上想,漸漸覺得眼前又充滿了快樂和光明。

  七月三十一日

  昨晚,我愛走的時節,握著我的手說道:「再會,明天一定早些來。」今天他果然來的很早。他笑著問我,笑得極嫵媚,說:「今天精神更好些了麼?」我答:「更好些了,謝謝你!」

  啊,我每次看見我愛的笑容和黑眼珠,心裡便立刻快樂了。我們倆兒頑了半天,有時握手,有時親嘴,有時我坐在我愛人身上,他的手便到處亂摸了。我說:「好人兒,不要胡鬧,怪厭煩的。」他知道我身體還柔弱,所以也就停止他的顛狂了。

  我愛的回去了,過了一刻,他家裡的僕人送了一隻雞兩個大西瓜來,阿姊看了看東西,說:「這些東西我們不要吃,請你帶回去罷!」僕人說:「不,一定不能帶轉去,帶轉去少爺要怪我的。」阿姊說:「我們不吃這些東西!你們為什麼不先來問我們要吃什麼東西然後才送呢?」我聽了這句無道理的話,忍不住氣沖上來了,我說:「阿姊!我從沒聽見過,送東西給人家要先問問人家喜歡吃什麼!」

  阿姊把臉一沉,走進房去了。母親出來說:「大家不吃,還是讓他帶回去罷!」我大聲地說:「誰不要吃!你們不吃!我吃!」我把雞和西瓜全拿到我房裡來了,母親還斷斷續續地在說:「西瓜……你也少吃些好。」我不理她。

  我只希望我愛不要知道今天這些事,他的僕人也許不敢告訴他吧?否則,那可愛的青年又要氣得哭了。

  狠心的阿姊和母親……我為了她們暗暗的哭到半夜。

  八月一日

  天氣熱得慌,母親一早就出去打牌了。阿姊邀我到劉家去看打牌。我因為我愛的要來,沒有同她去。

  我只怕昨天的事吹到我愛耳中,他一定要生氣了。他只是不來!耳聽著壁上鐘擺滴答滴答的聲音,眼前蒼蠅亂飛,真叫人十分納悶!

  我忍不住了,便去打電話給他,電話號碼還沒有接上,我愛的卻已經站在我的面前了,笑吟吟地。這時節許多感想都潮一般地湧起來,湧到我的心胸,迫得我要哭。

  我愛的坐在我的身邊,說:「又是她們欺負你麼?不要生氣,勇敢些罷!」我說:「要是父親還在,她們哪裡敢這樣欺負我呀!」眼淚流滿我的臉上了。

  晚上,阿姊回來了,帶了劉永紳同來,在廳上談話。

  我在房裡看報,聽見他們倆兒嘻嘻哈哈的談得十分快活。

  我在玻璃窗上偷瞧了一下,瞧見阿姊很輕浮地坐在劉家兒子的身邊,劉家兒子的右手伸在阿姊的懷裡……

  咳!父親死後,我家竟弄到這步田地!真是可歎呀!

  我有點頭痛了。

  八月二日

  九點鐘的時候,我愛來了。他告訴我,昨夜和他的父母親談話談得很久。

  「談些什麼呢?」我有點奇怪了。

  「他們要我和你結婚。父親說:『還是結婚好,省得人家說閒話!』母親說:『不結婚,就是自由戀愛也是姘頭!』」

  「你怎樣回答他們呢?」我問他。

  「我說:『請你們不要干涉我和淑貞的婚姻問題。要是結了婚,你們有錢供給我和淑貞兩個人讀書留學麼?』他們都一聲不響了。後來我們便談旁的家務事。」

  「你回答的很對!我們倆兒應該竭力反對形式的結婚!母親和阿姊正想我早點嫁,她們可多得我父親的遺產!我病的時節,阿姊很快活,母親也照樣的出去打牌。她們這種行為簡直希望我快點死,你也看得出來罷。我現在下了決心了。她們要我嫁,我偏不嫁,看她們怎樣?今年進女高師去,女高師畢業同你到日本去。讀書用錢,她們敢不拿出來!你不看見阿姊麼?她那樣行為,還說要獨身,還不是想得父親遺下來的錢?我們要奮鬥到底!」

  「對的,你說的是!」我又抱在我愛的身上了。

  八月四日

  今天精神好一點,上午預備了些代數幾何的功課。

  我愛打電話來,說今天有事,不來看我了。

  十一點的時候,劉永嬌來,阿姊陪她在廳上談天,我也去加入閒談。

  「你弟弟對他未婚妻的事怎樣呢?」阿姊問。

  「還是同從前一樣,不會好的。」永嬌答。

  「你的父親母親怎樣辦呢?為什麼不把庚帖還女家?」

  「我父親不肯,沒法子!」永嬌答。

  「那真是討厭呀!」阿姊說。

  「是的,真正討厭!」永嬌說。

  阿姊這樣關心劉永紳的婚姻問題,已不止一次,我心裡要想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聲。

  晚上,我想明天到琉璃廠買些參考書,因到母親那裡去要錢,「你要錢,那麼,你的姊姊也要錢了。」母親說。

  「我並不要錢亂用,我是要錢買書。」

  「我前兒打牌,贏了十幾元,你姊姊不知道,現在給五元罷。」說著,母親摸她的錢袋。

  「我不要你私人的錢,買書的錢盡可以向總帳裡拿,為什麼要瞞著阿姊呢?難道她用錢不向總帳裡拿?——要你私人的錢?」

  「我也無錢再供給你讀書了。你讀了幾年書夠了,何必再要讀上去呢?」

  「我上半年在培華讀書的時節,你同阿姊不是都說畢業後可以讓我升學嗎?為什麼現在又翻悔起來。無論怎樣,下半年我還要進女高師讀書!」我有點生氣了,大聲地說。

  「下期一定不要讀書了。預備,預備,明年出嫁罷。」

  母親說,沉下臉來。

  「你們要我快快出嫁,我偏偏不出嫁,到老不出嫁,看你們將我怎樣!」

  母親不說話,躺在床上,我便賭氣著回房了。

  八月五,六日

  昨晚在床上哭了許久,也想了許久。

  現代社會,是金錢的社會。金錢支配了政治,道德,法律;金錢支配了家庭;金錢也支配了父母,兄弟,姊妹間的種種關係。家庭間的許多藤葛,全是由金錢起來。

  父親臨死時對我們說:「家中財產,三分之一給你們母親養老,其餘兩份,留給你們讀書。誰不願多讀書而早出嫁的,給她一二十畝地,五百現洋。誰願意讀書上進,服務社會,終身不嫁的,就得了我們所餘的財產,隨她用之於公共事業。」

  父親的話是對的,他臨死不忘社會公益。他不希望他的女兒嫁人,只希望他的女兒做一個上進的人,在社會上做點事。

  地下的父親呀!你知道阿姊和母親現在的情景,你也要痛哭流涕的感歎罷。

  這兩天晚上,母親仍每晚到劉家打牌,阿姊也每晚跟了去。今天早餐的時節,阿姊對母親說:「劉永紳說,他們要搬家,我們西院有空房,搬到我家來同住也好。」母親笑了一笑,似表示贊成,因為我在旁邊,所以沒有開口。

  八月七日

  我愛來了,他看見我,兩手便腰帶似的圍著我了。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他用嘴唇緊緊地靠著我的嘴唇。我的唾液流在他的嘴唇中,他的唾液流在我的嘴唇裡。呀!我們倆兒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呀!

  但是詐偽而險惡的母親,一面設法隔擋我和他的戀愛,一面謀奪我的財產。

  人類的歷史,便是競爭的歷史。優勝劣敗,天演公例。我雖然是弱者,但我一定要和阿姊、母親奮鬥,不達到目的不止。

  晚上,我對母親說:「你不給我錢買參考書,我考女高師要考不取了。」她聽了一聲不響。我正把話再說了一遍。她說:「你要多少錢呢?」我說:「我早已對你說過了。」她說:「我要睡覺了,下次再談罷。」我氣極了,我說:「我只和你說一句話,何必要下次再談呢!你不肯給錢,也可老實說,何必假辭推託呢!」她假裝不聽見,回到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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