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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2)


  「後來有一次,事過之後,她告訴我,我還為她捏了一把汗。就是有一晚,大伯忽然從城裡的店裡回來了,大伯坐轎,從店裡到家剛半夜。

  「不巧得很,木匠李那晚就在阿蓮床上睡。怎麼辦呢?外面有人叩門,知道是大伯回來了,大伯母起來敲房門叫阿蓮,她正睡熟了,叫也不醒,床上的木匠李嚇得大汗直流,用力撚她的肉,好容易把她撚醒了。她才手足無措地讓木匠李躲在床下。

  「真危險哪,大伯那晚就要同阿蓮睡。倒是伯母乖覺,做了個好人,叫大伯到她自己房中睡了。後來,到東方發白的時節,阿蓮才悄悄地把木匠李放走。一場危險,算是安穩地度過。」

  媽媽喝了一杯茶,接著又說:「他們那樣在家裡幹,我總擔心他們要弄出——」

  我忽然懷疑了,忍不住問:「伯母不是知道阿蓮同木匠李好麼?在家裡有什麼要緊呢?」

  「伯母並不是真心歡喜阿蓮配木匠李。

  「我已經說過了,她要的是阿蓮生兒子,為了兒子,所以不管她怎樣胡鬧。

  「果然,去年秋天,阿蓮的脾氣有點怪起來了。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又想吃那個。甜,酸,苦,辣,時常變換。這當然是有喜的預兆。

  「伯母當初還很歡喜,她曾對我說:『要是阿蓮生出來是兒子,就把阿蓮收房做小;要是女兒,就把女兒給了人家。橫豎將來還要生的。也不妨冠冕堂皇的把她收房做小。』

  「芸兒,你知道,大伯同阿蓮雖然是有了糾葛,明裡可是還算丫頭。

  「所以在伯母看來,把阿蓮收房做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典!

  「孩子還在肚裡,也許只有桃核般大小,外面的議論,可就多極了:

  「阿蓮說:『兒子,自然是大伯的;女兒,也一樣是大伯的。就是女兒也不肯給人。』

  「木匠李說:『兒子女兒我都不要。阿蓮要生了兒子,阿蓮應該跟了我走。』

  「木匠李的意思,也許阿蓮也贊成的,可是她說:『我走了,我的孩子呢?』可憐的人!她還沒有生下孩子,倒先捨不得孩子。

  「最高興的自然是在悶葫蘆裡的大伯了。他知道阿蓮將有喜事了,樂得什麼似的。替阿蓮做了幾套新衣服。一面逢人便說,他不久要有小孩了。

  「誰不笑他呢?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家裡的醜事。

  「二叔母,唉,芸兒,你總知道,你的二叔母那個寡婦的利害?

  「二叔母自己沒有兒子,她最恨的是人家有兒子。她常常一個人站在街上,大聲地說:『有子有孫,餓得鐵嚀叮!孤老孤老,餐餐吃得飽!』芸兒,你也許聽見過她的刻毒話罷。

  「大伯快有孩子的消息傳出來,第一個不舒服的就是二叔母,她到處罵著說:『烏龜子,不如沒有!』

  「這些不乾淨的消息,自然有時順風吹到大伯的耳中。

  「大伯有時回家,在街上走,村裡的頑童們,用紙剪成烏龜的形式,悄悄地粘在大伯背面的衣服上。

  「大伯雖然老,糊塗了。可是心裡總有點明白了罷,經了外面多次笑弄以後。

  「他待阿蓮卻仍舊很好。店裡三番五次的寄東西來:桂元,蓮子,紅棗,補血的東西,一包包的寄回家,信上還寫明是給阿蓮吃的。

  「伯母心裡漸漸不舒服了,她曾氣憤憤告訴我:『兒子還在肚裡呢,可就封了王了;兒子要生下來,豈不是要做皇帝不成!』

  「我心裡那時就暗暗替阿蓮著急。

  「可是阿蓮的命也真苦!肚裡的胎剛剛三個多月罷,忽然又說是小產了。

  「據阿蓮說:『這是大媽的不對!有了孕還叫她挑水,那樣大桶子的水,一天挑兩次,還不小產嗎?』

  「伯母說:『臭丫頭!有了孕還不省事,天天同那木匠鬼一塊,還不小產嗎?』

  「大伯在店裡,聽見阿蓮小產的消息,據說氣極了,一連四五天不曾起床。後來寫信回家,把阿蓮大罵了一頓;對於伯母,也曾埋怨了幾句。

  「那時阿蓮真痛苦極了,伯母天天罵她,她的臉上,本來是圓而胖的,已經瘦得同猴子似的,不像人形了。

  「一天她來對我哭著說:『太太,大媽的家裡,我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那時覺得只有阿蓮離開伯母家中的一法。我說:『阿蓮,本來這話我是不該說的。但是,我歡喜你,覺得你在大媽家中再住下去,沒有什麼好日子的。你能不能同木匠李商量商量,叫他拿出一百塊錢來,把你從大媽手裡贖去,你們正式做夫婦。我想,你的孕又小產了,大媽也許肯的。』她有點給我的話感動了,說:『這樣也好!』停了一會,她又說:『不行!木匠李哪裡來的一百塊錢哪?

  可憐的人!他賺來的錢一個月也只有十七八元。他家裡有年老的五十歲的媽媽,是靠他養的。還有一個弟弟,他自己因為不識字,吃苦夠了,所以現在拿出錢來替他的弟弟讀書。太太,你想,他還剩得下錢麼?唉!真是命苦!』說了,她只是流淚。

  「芸兒,我那時也想幫助她,但是從你爹爹不在世以後,我們手頭也緊。沒有法子,只有眼睜睜地瞧著阿蓮受苦。」

  夜色從窗上襲進來,房中頓覺朦朧黑暗。從朦朧黑暗裡望著媽媽的臉,也十分嚴肅淒慘,沒有尋常的可愛,溫和了。

  我說:「媽媽,我怕!你叫趙媽點上燈兒,再告訴我阿蓮和木匠李怎樣埋著的。」

  趙媽點起了洋燈,房裡雖然充滿燈光,然而我眼前的燈光是灰綠的,似乎黑暗中有阿蓮的幽靈在竊聽,我覺得震顫而且恐怖。

  「吃過晚飯再說罷,芸兒。」

  「不,你不說完,我吃不下飯。」

  於是媽媽又帶著愁苦的神氣說下去了:

  「從那天後,阿蓮一連幾天沒有到我家裡來。我心裡正奇怪呢,本來要想到大伯家去看看她的,剛巧你的舅母來玩了,在這裡住了幾天,所以沒有工夫出去。

  那知道事情變得真快!過了兩天,一早,趙媽出去買菜回來,說是昨晚阿蓮同木匠李都已經活埋掉了,就埋在後山的墳地上。

  怎樣埋掉的,那時大家都不十分知道。

  後來,你那兇惡的二叔母來,這次埋人的事,她是親身參加的,所以說得十分清楚!

  她說:『阿蓮那丫頭,早就該死了!……我瞧見她一雙大腳,跑來跑去的,早知不是好東西!虧得老大和大嫂還想她生兒子。烏龜子,生下來也不過是敗家精,要他幹什麼!……偏偏又小產了!烏龜子,小產了也好!……老大真傻!還埋怨大嫂!……大嫂也傻!她罵阿蓮,阿蓮回嘴,她就沒有法子了,自己氣得三天不吃飯。……是我點破她的,她要不把阿蓮弄掉,將來總要吃她的苦。……你看,阿蓮肚裡裝著烏龜子的時候,老大待她多好!……偏偏這鬼丫頭也是不到頭上不知死!還要把野老公留在家裡,夜夜享清福。……哼!讓他們兩隻小狗永遠享清福去罷!……大嫂一封信去,老大連夜趕來,從床上捉起,赤條條的,大家打了一頓,我也使勁撚了他們幾下。……你想,那樣破壞家風的丫頭,不該撚麼?……後來打得半死半活的,就抬到後山埋掉了。……也夠受的!就在後山山塢上,掘了一個深深的坑,先放了許多荊棘在地坑裡面,把赤條條的他們倆兒丟下去,堆上許多石塊,石塊上蓋了一層泥土,泥土上又蓋上許多石塊,石塊上又蓋上一層泥土,他們一對小狗就永遠在那深坑裡住著了。……也好,讓他們永遠去做鬼夫妻罷。……』」

  「她說得眉飛色舞地,十分有興致,我的頭卻痛得抬不起來了。唉,芸兒!」媽媽說完,悲慘地站起,到廚房裡去瞧做菜去了。

  呵,小寶寶,今兒晚飯,雖然弄了許多好吃的菜,可是我和媽媽都吃得不快活啦!飯後,媽媽說:「今兒是二十四,再過兩天就是阿蓮和木匠李活埋的周年了,想弄些紙錢燒給他們。那樣赤身露體的,去買件衣服穿穿也好。」

  小寶寶,我想笑媽媽迷信,但真是奇怪呢,連我自己也迷信起來了。怎麼好?

  回到房裡,一個人呆坐在籐椅上,本是怕想阿蓮的,卻偏偏想起她生前的情景來:記得阿蓮初來伯母家的那年,一個初夏的清晨,我走到巷口閒遊,看見阿蓮正在井旁汲水,我走上前去,阿蓮笑嘻嘻地喊著:「小姐,早呀!」「你也早呀!」我說。「太太起來了麼?」「沒有。」「太太應該多睡睡,上了年紀的人。」「阿蓮你還想起自己親生的媽媽麼?」我突然地問她。因為我知道阿蓮的爹爹,本是大伯店裡的夥計,因為好賭,虧空了大伯店裡一百塊錢,後來生意辭掉,無法償還,才將他的女兒賣給大伯,以清舊賬的。她的媽媽那時怎樣捨得她呢?我懷疑了。

  「我的親媽媽麼?我十四歲的時候便死了,死了三年了!」說著,她的臉上充滿了悲哀的神氣。「我也想呢,要是你的媽媽還在,你的爹爹也許不會把你賣掉了。」「那也不一定罷,媽媽怕爹爹,怕得十分厲害啦!媽媽是給爹爹逼死的。」她的眼淚像珍珠般的從她的頰上滾下,落在水井邊。盛滿了清水的一對水桶兒,無力而沉默地擺在一旁。「逼死?怎麼逼死的?」我問。她用手帕不住的揩著眼淚,停了一會,才說:「小姐,小姐,我告訴你罷。爹爹真壞!那年夏天,午飯過後,吃得醉凶凶的,忽然和媽媽衝突起來。小姐,你想,他們衝突什麼呢?說來真也害羞!爹爹要媽媽和他一塊兒到小河裡去洗澡。小姐,你想,媽媽怎樣肯在露天的小河裡,脫得赤條條的去給人瞧呢?她就氣憤憤地說:『就打死了我也不肯!』爹爹惱了,果然拳捶腳踢地打起來,還把媽媽的褲子撕破,讓媽媽的下身全露出來,然後把她推在門外,把大門緊緊地關上。我在屋裡大聲號哭,爹爹也不理我。那天晚上,媽媽就在附近一個樹林裡,用繩子系在樹枝上吊死了……」「這樣的酒鬼,虧你還叫爹爹呢!」我聽了,不禁憤恨地說。「爹爹不好,但總是爹爹呀!」她把眼淚一揩,挑起兩桶水兒,說:「小姐,你看我的眼睛紅不紅?我要回去了。大媽現在大概已經起身,不回去又要挨駡了呀!……」……想到這裡,我在朦朧的燈光底下,望著紗帳的後面,似乎隱約地有個黑影在顫動,呀,那是什麼呢?我害怕,忍不住喊起來:「媽媽,我怕!」

  我便飛跑到媽媽房裡來了。小寶寶呀,我今晚同媽媽一床睡了,你想不想?你妒忌不妒忌?

  唉,我怕,小寶寶,你怕不怕?

  你的芸上十二二十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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