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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與寫實的


  我的表妹在光華大學讀書,星期日來看我,說起該校請來許多名教授了,這學期的功課真好哩。表妹眉飛色舞地,嘴裡像留聲機一般地湧出:「徐志摩……餘上沅……梁實秋……」之流的名字。我抽著香煙,微笑地聽她說得那麼起勁,但我不想說什麼。因為這些名教授也者,我自東至西,自南至北早已領教過的。

  「阿哥,你看——」表妹從書袋裡一掏,忽然掏出一冊小白色的本子來:

  「《光華》……」

  這兩個模仿康聖人的字體,好生而熟,大約是李石岑君的書法吧,仿佛在什麼雜誌的封面上常見過的。

  躺在沙發上大略一翻,這二卷一期的《光華》週刊真是內容豐富哪!胡適教授的《讀書雜記》是「考證象棋的年代」的,我平生對於象棋無啥興味,所以也懶得去看了。引我注目的還是那篇《浪漫的與寫實的》,這是怎樣動人的標題,我不由地又想起梁實秋教授的《浪漫的與古典的》,那美國白璧德(Babbitt)一派的健將的大作。

  該文一開首提起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這仿佛又不是白璧德派的議論了。再看下去——

  看到文章第二段,妙語就來了:

  「我們因為深惡環境,便把它深刻地描寫出來,這便成了寫實派的文學;我們因為深惡環境,便把我們自己的理想界創造出來,這便成了浪漫派的文學。所以寫實派的文學是破壞的工作,而浪漫派的文學是創造的工作。」

  我覺得這些議論是古今中外論文學的書上所罕見的,所以特別提來。

  下面妙語還多呢:

  「這裡我們可以找到文學的使命,那就是革命。(倘然在沒有革命聲浪的時侯。你來提倡革命,人家都會說你是過激;倘然在革命聲浪正高的時侯,你來提倡革命,人家也會說你是投機。)」

  原來如此。「文學的使命」雖是「革命」,但通達世故的人都該知道,革命是革不得的。早一點革命怕人家罵「過激」,晚一點革命又怕人家罵「投機」。然則怎麼辦才好呢?老頭子曰:「不如老實點坐在家裡罷。」

  「我們再從藝術方面來講,寫實派是為人生而藝術,而浪漫派是為藝術而藝術;然而人生應當是藝術的,……寫實派的作品,就是浪漫派的,浪漫派的作品,也就是寫實派的。……」

  記得宋朝有個和尚仿佛說過幾句比喻的妙話:「天下的道理是差不多的。比方你打滿了一桶水,又用一隻空桶分開來,是一個樣子了;再又用一隻空桶分開來,又是一個樣子。其實倒來分去,合起來還是一桶水。」——「浪漫」就是「寫實」,「寫實」就是「浪漫」,有什麼不對呢?黑人是人,白人是人,黃人也是人。所以白人就是黃人,黃人就是黑人。君子曰:「天下的道理,一而已矣!」

  但是天下的文學史家也實在太笨!記得二十年前聽一個英國教師講文學史,仿佛說到歐洲文藝思潮,從十九世紀的初年起,這五十年中,是主觀的文藝思潮勃興,可稱為浪漫主義的時代;從十九世紀的中葉起,文藝受了科學的影響,便成了寫實主義。浪漫主義大約是Romanticism的譯名;寫實主義仿佛是Realism的譯名。這兩個字的英文字母多寡有別,但第一字母是R的,是不會錯的。所以這個R就是那個R,那個R就是這個R!哈,哈。

  又「為人生而藝術」大概是art for life,「為藝術而藝術」大概是art for art's sake。然而兩個「而」字也用得不大亨。

  「魯迅的《呐喊》,《仿徨》,《野草》,都是寫實派的作品;張資平的《苔莉》,《最後的幸福》,都是浪漫派的作品。」

  張資平君的作品,近來聽說很流行,我的表妹的口袋裡也常藏著他的小說。但說來也慚愧,我的確一頁也沒有看過,所以不敢亂說,究竟是不是「浪漫」。然而魯迅君,哈,哈,原來《野草》也是「寫實派」,究竟不知道《野草》裡寫的是那塊田裡或那座山上的幾莖野草。——請《光華》週刊的作者有以語我來。

  表妹已經陪著我的內人逛大世界去了。我想,看這樣的文章,還不如躺在床上抽煙罷。——

  然而我的腦中總忘不了表妹口中的許多「名教授」。

  一九二七,十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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