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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進步文化的遭難(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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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法的卑鄙的毒計既定之後,一九三九年四月先從西安生活書店分店「開刀」,不但將店封閉,經理及職員逮捕,而且將所有生財用具搬移一空,形同劫掠。(後來看見赫然安置在他們新開的該地中國文化服務社分社中應用,可謂妙不可言,自居強盜,抑謙謙君子自居小偷,則未見聲明,不得而知!)自一九三九年四月起至年底,不到幾個月,由西安而天水,而南鄭,而宜昌,而萬縣,而沅陵,而吉安,而臨川,而南城,而贛州,而金華,而麗水,而立煌,而福州,而南平,而曲江,而梅縣,而蘭州,而衡陽,而貴陽,而桂林,而成都,而昆明等等五十餘處的生活書店分店負責人都遭受同樣的苦難。負經理責任的高級幹部被無辜逮捕的達四十餘人之多。我們四五百同事和無數進步作家及熱心讀者在十六七年的長時期中所培植的進步文化基礎,由於頑固派反動派的嫉視,嗾使各地黨部憑藉暴力(原來應該以法保障人民的警察或軍事機關),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違法摧殘,任意蹂躪,這不僅是一個進步文化機關的不幸,也是中國政治史上文化史上最污穢的一頁!生活書店雖是由內部工作同志公推一人在政府經濟部註冊的商業機關,而內部的組織在實際上是採用合作社的原則,內部的管理是採用民主集中的原則,全體工作同志是受著他們自己所選舉出來的理事會的集體的領導,我是全體工作同志所選舉出來的理事會主席,我對於這部分進步文化事業的總的責任是應該忠誠擔負起來的,所以我現在儘管在流離顛沛,病體危殆,九死一生之中,我只須一息尚存,必須秉筆直書,將頑固派反動派違法摧殘進步文化的殘酷而卑鄙的手段呈訴于海內外公正同胞之前,並把他們的罪狀宣告於天下後世。我並希望國民黨中腦子比較清楚對於中山先生遺教真正忠實的人士趕快反省,採用進步的政策,不要縱任頑固派反動派橫行無忌,喪失國民黨所應有的光明前途。 當我們接到西安分店被封經理被捕的消息的時候,我們還以為這也許只是偶然發生的地方事件,並沒有想到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已有人決定一網打盡的毒辣計劃。我便往國民黨中央黨部去訪問宣傳部長葉楚傖先生,承他出來晤談,副部長潘公展先生也參加談話。我說西安的事情既為該處省黨部所發動,中央黨部應有所知,究竟為著什麼原因而有這樣嚴重的處分,他們推說不知道,要等他們去電詢問。 這樣,我們只得等待他們去電問明原因,再商辦法。當時葉先生卻接下去談到關於生活書店的整個問題。他說生活書店事業發達,但總有一部分不肯公開,所以黨對他不放心。我問他有什麼部分不肯公開,他說不出。他既不知道有什麼部分不肯公開,何以武斷說「總有一部分不肯公開」,可見他的話毫無事實根據。我告訴他說:生活書店光明磊落,沒有任何部分不可以公開,沒有任何部分不肯公開的。生活書店的人可以公開,經濟可以公開,他有何疑問儘管提出,必能給他以充分的答覆。生活書店的出版物都是公開的,沒有秘密的,而且依照政府的法令,經過審查機關的審查,更有什麼不公開之可言?就是根據政府法令,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前出版的可免送審查,但我們的倉庫也是可以公開的。審查會或黨部如要察看,也可以隨時派人往各倉庫察看。這樣說來,生活書店還有什麼一部分不肯公開? 聽了我這一番說明之後,葉潘兩位先生都沒有話說。過了幾天,我再去聽回音,知道西安省黨部的回電已到,羅列四個罪狀:(一)售賣禁書;(二)為某方作通訊機關;(三)店內同人有小組織,顯有政治訓練性質;(四)店內出版物誹謗陝西當局。其實這四個罪狀一個都不能成立。請先談禁書。 (一)國民黨領導下的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原來要各書業將所有已出版的書籍送審查通過後才准售賣。這種辦法無異強迫各書業立刻都關門大吉,引起全體書業的抗議,才酌予變通,規定凡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前出版的書可無須審查,在此時以後出版的書必須將稿件送審查。全體書業都照此辦法,生活書店當然也沒有例外。依此規定,一九三九年四月出版的書,都是先將書稿送審查,得到審查證後,才付排印,生活書店也同樣辦理,原無禁書的問題發生。即屬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前出版的書,如果審查會根據政府所公佈的審查標準,發現有須禁止發行的理由,將禁書書名及出版處所通知書業同業公會,再由書業同業公會通知各同業,以便遵守,事屬兩便;檢查的時候亦應由統一的審查機關根據審查會的統一的標準及審查的結果,加以檢查,也可以免去不少不必要的糾紛。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同屬同一國民政府和同一國民黨領導下的各地圖書雜誌審查會,中央審查會通過的,各地方審查會可以加以否認,即可認為不能通過而視為禁書;各地方審查會彼此之間也可以隨意否認,隨意即指為禁書!例如昆明通過的,桂林通不過;桂林通過的,中央通不過;中央通過的,桂林也可能通不過!生活書店出有一本書叫《新生代》,在桂林審查會通過後,印了五千冊,費了許多工夫運到重慶,卻被中央審查會否認,作為禁書全部沒收。你問他們同是根據中央所公佈的審查標準條例,為什麼有這樣矛盾,使書業於遵照法令送審之後還要受到這樣毫無理由的損失,他們無辭以答,但是他們隨意說是禁書就算是禁書,置交涉於不理。至於檢查書報的機關,更是五花八門,各自為政,有圖書審查會,有公安局,有憲兵團,有臨時駐紮的部隊,有黨部,各機關有各自的「標準」,於是可以隨意指任何書報為禁書。試舉一個尤其奇特的例子,生活書店出有一本蔣委員長的《抗戰到底》,是搜集蔣委員長許多領導抗戰的演講詞,而且都是公開在各報上陸續發表過的,不但經過內政部審查通過准許註冊,而且還經過中央審查會審查通過,但是戰時首都的公安局卻隨意指為禁書,捆載而去!我向有關各機關交涉,都承蒙他們置之不理。內政部審查圖書,也是根據三民主義等等原則,但是審查會也隨意否認,指為禁書,其他檢查機關也可以任意加以「禁書」罪名,這都已成為司空見慣的事情。這本《抗戰到底》卻經過兩重的審查通過(內政部及審查會),仍然完全失去法律保障,我們多方探詢之後,才知道因為該書附錄裡載有中共響應蔣委員長的宣言,這宣言原是在各報上公開登載過的(報上文件也經過新聞檢查處的檢查),原來頑固反動分子也各有其程度的差異,中央政府又未公佈過「頑固反動標準條例」,所以儘管是依法審查通過的圖書,只要頑固反動分子的特殊青睞,便隨時隨地可以失去依法的保障! 以上還是指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後出版的書報而言,至於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前出版的書報,依政府法令是可以無須送審的,那檢查機關更可以隨意指為禁書。經過依法送審的書報,得到審查通過證,仍然不一定能夠得到依法的保障,遵照法令無須送審的書報(指一九三九年四月以前出版的),那不能得到依法的保障,檢查機關可以隨時隨地任意誣陷,更不待言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西安黨部以售賣禁書為罪狀而封店捕人,我們認為是莫須有的罪狀。我們請中宣部電令西安黨部指明所謂禁書是什麼書,應即查明列舉呈報,結果是石沉大海,並無下文,所以我們斷定這一點是誣陷無疑的。而且即退一萬步說,果然售賣了禁書,出版法亦有明定的辦法,先須警告,警告無效,才加以罰款,亦不應遽而封店,捕人,甚至劫掠一空,現在西安黨辦的中國文化服務社分社的櫥窗玻櫃,赫然就是以前西安生活書店分店所有的原物,這又是根據什麼法律,那一條法律的呢? (二)我們店內出版物是專備本店同人看的,就是以前提過的《店務通訊》,我們細查曆期《店訊》,才知道所謂「誹謗陝西當局」者,僅僅是《店訊》中簡單提及有些書經過中央審查會通過而陝西黨部卻隨意指為禁書為不當,指示該地同事應本此意向陝西有關當局說明或交涉而已。我們這種合法合理的在業務上對於本店同事的指示,何以能構成所謂「誹謗陝西當局」的罪狀!這種「罪狀」之為莫須有,略有常識的人都能加以正確的判斷。因為中央政府既為整個抗戰中國的中央政府,而不是僅在重慶一個地方的政府,它所公佈的審查標準條例,其內容是否適當是另一問題,既經公佈,成為法令,也可同樣通用於陝西,顯然是一種常識;一個商業機關的總店對於分店同事指出這種理由,作為該地向有關當局說明或提出交涉,俾得解決困難,顯然也是一種常識。 (三)講到為某方作通訊機關,據中宣部負責人的解釋,所謂「某方」者,是指與西安同在陝西的延安而言。延安在西安有公開的八路軍辦事處(即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在戰時首都重慶也有),辦事處當然可以處理關於通訊的事務,根本就用不著別的機關越俎代庖。 不過談到此事,我要順便說明:為讀者服務,是生活書店最寶貴的幾種傳統精神之一,是生活書店所以在十六七年中能由很小規模的週刊社(最初由我在內,正式職員只有二個半人!)突飛猛進,蓬蓬勃勃,發展到分店佈滿全國各重要地點達五十餘處,全體同事達四五百人之多,最主要的基本原因之一,簡單稱為「服務精神!」我們把它視為生活書店最可寶貴的八種傳統精神之一。(一曰堅定,二曰虛心,三曰公正,四曰負責,五曰刻苦,六曰耐勞,七曰服務精神,八曰同志愛——指工作同志——以後當陸續說明,以介紹於國人。) 現在先談服務精神。《生活》週刊常說它自視是讀者的一個好朋友,這不是一句空話,必須在實踐上幫助讀者解決種種困難,凡是在自己力量內所能勉力辦到的事情,必須盡忠竭誠為讀者辦到。生活的發源地是在交通上乃至精神食糧上,物質供應上占全國而且同時也占全世界最重要地點之一,生活最初就憑藉著這些優點為海內外無數的讀者服務。因此我們在規模還很小的時候,和海內外的讀者信劄往返就很繁多。我每天必須抽出一部分時間來閱看各處讀者來的數百封的來信,有的提出這個問題來商量,有的提出那個問題要調查;有的托買這件東西,有的托買那件東西;形形式式,極五花八門之觀。我們對每一封信都用赤誠來處理,只須在力量上能做得更周到更滿意一點,必要做到那樣的地步而後肯休,而後肯甘心。這種「服務精神」成為集體的產物或遺產,而身體力行於不自知。我們往往忙得夜以繼日,汗流浹背,為某一讀者辦成一件事,手軟腳酸,筋疲力盡,不但不以為苦,且以能為讀者有所盡力,在實際上做到「好朋友」,視為至樂。有時很瑣屑的事情,例如南洋群島有讀者來信囑託我們配購幾尺什麼顏色的什麼布,有同事即在馬路上做巡閱使,奔走竟日,達到目的,欣然回來,其神氣就好像哥侖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和我談起始末,簡直手舞足蹈。布掛號寄出去,來信說顏色淡了一些,或深了一些,於是馬路巡閱使再出發,重新做起,做到既不淡了一些又不深了一些,只須能使購者心滿意足,馬路巡閱使因此餓了一頓,或兩條腿酸了一夜,在他只覺得是責無旁貸,仍然談笑言歡若無其事。 所以我曾說一句笑話,說在我們這個機關,不管從小弟弟到老大哥,每個人的這一顆心都是滾熱,在我們這裡面找不出一個半個冷血動物。 由於這種疲而不倦勞而不厭的傻子似的「服務精神」——生活最可寶貴的傳統精神之一,生活的讀者也就把他視為最可靠的最親愛的「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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