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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不住的苦悶


  (上略)

  韜奮先生對於我的《我們需要一條出路》那封信,已經有了回答,並且已經看過了。韜奮先生的熱心是很可感激的,在這個苦悶的年頭兒,青年們能夠得到一點同情已經不易了,何況韜奮先生熱忱地指導我們那麼許多?他對於我們的貢獻實在不少了,我們更有何求!韜奮先生的答覆,我大致是滿意的;他的意見可分兩點,第一是修養問題,他說革命的力量有待於準備,也就有需乎修養,這一點最使我滿意。在從前我以為一個積極的人是沒有顧忌的,等到他閉門養晦,從事修養,已經入於獨善其身的個人主義了。所以我一向以為「修養」是個人主義的專利品,也惟有個人主義才配談修養,換一句話,便是把「修養」消極化了。我很感謝韜奮先生告訴我革命也需要修養。其實我的陷於錯誤也難怪的,在這個充滿著黑暗和矛盾的社會裡,革命者無暇顧及自身的修養,而因為一般人類是太自私自利,寡廉鮮恥了,所以社會上遇到很少有一兩位獨善其身的人,也就有「際此末世不可多得」之感,無形中使我欽慕那些砥節勵行律己以嚴待人以誠的人,雖然我自己連這一層也沒有做到。

  韜奮先生的第二點意見,說到我們要找尋出路,他告訴我們青年的出路也就是中華民族的出路,他勸我們從事積極的準備,為大眾的福利而研究,而努力,同時對於現實即不得不予以深切的注意。這些話我完全同意,可是我們準備到那一天為止呢?照中國目前的混亂看來,未來的轉變是一個有希望的充滿革命意識的變動,還是一種混亂的輾轉屠殺,使中華民族入於萬劫不復的厄運,殊不可必這真是使我們展顧前途而感到無限焦灼的事。同時,在這準備期間,我們雖有心準備,其如環境不予我們以準備的余裕和機會何?我們以大眾福利為目的而研究,而努力,而注意,但在在都是障礙,危險。況且我們在準備期內不能閉了眼睛,聾了耳朵,對於四周的一切不感到刺激,有刺激便不免痛苦,因痛苦而複陷於苦悶,我們不是偶像的崇拜者,也不能迷信前程,我們忍受不住準備期間的苦悶。(下略)

  星 翁

  按:這是星翁先生寫給本社同事寒松先生的一封信。寒松因事請假三星期回鄉去了,他臨走的時候,把這封信留下給我看,我覺得這封信裡所提及的「忍受不住準備期間的苦悶」,倒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為這是大多數有志青年所感到的一種異常苦痛的問題,所以要乘此機會把這封信公開發表,並略附管見,以供研究。

  我們為什麼感覺到苦悶?不外乎不滿意於現狀;不滿意於現狀,即是要改造現狀,可見「苦悶」是不平等的社會制度的崩潰的預兆,也可見「苦悶」是催促社會進步的發動機。倘若沒有人覺得苦悶,便是人人都覺得滿意,那末現狀便已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域,用不著我們再有什麼努力了。但是「苦悶」之所以能推進新時代的車輪,其樞機在乎我們一面感覺苦悶,一面仍在繼續不斷的努力;倘若苦悶至於妨礙工作的進行,那末「苦悶」反為進步的障礙了。到了這樣的狀況,意志薄弱的人大概只有兩條路走——至少依這種人自己看來——一條是自殺的路,一條是同流合污的路。想走第一條路的人,是感覺到天下滔滔,惟我獨醒,一人之力既無挽狂瀾於既倒之可能,世界如此齷齪,不如死去,一瞑不視,來得乾乾淨淨,甚至視此為有勇氣的行為,覺得敢死就是勇氣!至於為著什麼死,死得有無價值,都在糊裡糊塗中不願加以考量,或不知加以考量。自暴自棄的走入第二條路的人,是感覺到一人的力量既屬有限,所謂大廈非一柱所能支撐,何必自苦,不如得樂且樂,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度此殘生罷了。就普通觀念看來,也許有人覺得第一條路比第二條路來得清高,其實這兩條都是墮落的路,從社會的立場看來,都是社會的罪人,都是以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做出發點的流毒!因為走第一條路的人的犧牲,不是為社會大眾的福利而有所犧牲,實為著他自己想一了百了,實為他自己懶惰,怕奮鬥或不願奮鬥而犧牲,這完全是從個人方面著想的。走第二條路的人,那是實行個人的享樂主義,顯然的是在那裡開倒車,更不消說了。

  能知道苦悶的人,當然是在社會中比較有覺悟的分子,以比較有覺悟的分子——有革命意識的分子——徒以受了從個人做出發點的人生觀的流毒,自殺的自殺,腐化的腐化,無意中減少社會向前推進的力量,這是何等痛心的現象!要免除這種歧途而保持繼續向前努力的勇氣,最重要的是要把個人和社會看清楚,要明白個人和社會的關係,換句話說,要剷除從個人作出發點的人生觀,確立從社會作出發點的人生觀。

  我們要知道社會是動的,是向前進的,必須適合大眾需要的新時代是必要到來的,我們的努力不過能加快它的速率,提早實現的時期,並不能憑空造出烏托邦來。社會才有力量,個人自己本來沒有什麼力量,能看准社會的潮流而向著正確的方向努力,然後個人才能發生力量;但是這種努力決不是從個人作出發點,卻是從社會作出發點;而社會制度的改革又每恃乎比較長期的鬥爭,此「期」的「長」度究竟如何長,這是和努力者的工作和數量成正比例的。我們只須不違反社會大勢向前進的正確方向,做此長期鬥爭中之一戰鬥員,便盡可盡我力量努力做去,無所用其失望,亦無所用其躁急。有我理想中的集團可得參加,力量自然更大,倘一時未有機會參加,也未嘗不可暫在自己工作上努力。我是做教員嗎?我便要把正確的思想灌輸給兒童青年,決不把反革命開倒車的思想來毒害他們。我是做報館主筆嗎?我便要把正確的思想提出和讀者商榷,決不作反革命開倒車者的代言人。我總盡我的力量幹去就是了。只要方向看得對,我努力一分,必有一分效果,也許是一時看不見的效果。就是世界上的革命家,他們也不過看准社會前進的路線,聯合同志往前走,而且即不知終身能否一定走得到而還是要向前走著。我們只要走的路對,萬一未走到而先不由自主的送進了棺材——決非自殺——那也不在乎,橫豎大隊人馬組成的社會還仍在那裡向前進。我自問只要未曾做過它的前進的障礙物,並且還盡我所能在催促前進的工作上不無盡其力之所能及的貢獻,那就是半途不幸送進了棺材,也可含笑瞑目了。像上面所說的走第一條和第二條路的人,他們拆爛汙的程度也許略有差異,而都是把個人看得重看得大,把社會看得輕看得小,死的生的都不但不在催促新時代實現上有所努力,而且都做了社會前進的障礙物,做了社會的罪人!

  根據上面的討論,對於星翁先生所提出的「怎樣解除準備期間的苦悶」一問題,也許可以得到相當的答案,那就是:既經明白我們既不能以個人的力量演回乾轉坤的魔術,好像個人的英雄主義的幻夢,那就除了看准社會前進的正確方向,隨時隨地抓住機會朝准這個方向作儘量的努力外,關於時間的久暫(即何時能達到所希望的境域),不必問,問亦無益(因為非個人的力量所能預定),這樣便不致因苦悶而妨礙工作的進行了。(苦悶的解除須俟達到所希望的境域的時候,此時但求其不致妨礙工作的進行而已。)

  烏煙瘴氣的現狀,凡是略有思想的人,沒有不感到苦悶的;但是這種苦悶既非為個人的前途著急,乃是為社會的前途展望,便只能愈益鼓勵我們的向前努力,看准方向,盡我們的力量幹去。正是因為不能忍受,所以要幹——無論是準備的幹或是實際的幹,這是要依各人的能力和環境而定——如能忍受,也就不必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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