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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餘的孩子


  這似乎是很唐突,我同先生素無一面之交,怎麼就來下面這樣一個要求呢?但,先生!人與人之間總發生著關係的,你老雖不知人世間還有我這個剩餘的孩子,可是我對先生卻早就懷著嬰孩對慈母的希求哩!

  我謝謝先生!請聽我說來:

  我是去年八月失業的——這是現社會的恩賜,也就是(?)我們出賣血汗的所應盡的「義務」!在這個被少數特殊人佔有的現社會裡,我們這樣的一群是甚麼也沒有的,甚麼也沒有的呵!自失業以後,我就又重來過著我流浪的生活(我是兩次失業三番飄泊的流浪漢了),流呀流的,到現在已整整六個多月了,在這一長串日子的飄流中,我曾流到了平漢路,兩次到過武漢,又去到南昌,也曾回到了湖南(可是總沒心歸去),後又蹬在南京,而今又流浪到蘇州,此後更不知何處了!在這些我所到的地方,我曾四面八方的鑽謀過,可是五方十六路都是碰壁,更加上釘子。先生!偌大這麼一個中國,怎麼找不出賣力(腦力的體力的)的場所。這是怎麼一個世界!怎麼一個世界!

  我來此地已一個多月了,在這個月來我都是過著油條燒餅的生活,可是這每日數十銅子,還是榨取自借貸讀書的我的朋友的:這於心何忍?但又有甚麼辦法呢?

  (中略)

  先生!我一個月來從沒吃過一餐飽飯,肚子實在餓得夠受呀!現今身邊光剩八毛錢。如果這八毛錢一完,我將怎樣是好?唉!不可想的將來!

  我敬愛的先生!我說的都是實情。如果有一句謊你老的,我就是沒有嫁人的女人養的!請先生無論如何的搭救我。不要使一個生氣勃勃的年青人白白地餓死!這是罪惡!

  先生!我一想起你老,我才覺得有明天!我敬愛的先生,請你老—看在上帝的份上:帶給我以光(Light)!

  一口氣寫下來,就是這麼一長串的字,請你老耐心點兒看下來,這裡面有血與淚的交流,有整個青年階級的痛苦,這人寰真不像樣兒!

  我連發一封信都不容易,請你老速回信給我。

  ×××

  按:我們常接到囑託謀事的信,但寫得激昂悲慨(普通為激昂慷慨,我想此處應將「慷」字換為「悲」字),像××先生這封由蘇州寄來的信,殊不多見,我們認為這不僅是某某個人的問題,實在是一個異常嚴重的社會問題,所以一方面把我們的意思徑複××先生,一方面把這封信公開刊佈出來,藉以喚起國人的注意。因為也許作者不願顯露他的姓名,所以用××來代替一下。

  記者每接到這類的信,除對作者表無限的同情外,又感覺到無限的慚愧——慚愧自己的力量薄弱,不能有什麼實力的協助,因為就現社會的狀況之下,枝節的辦法只有盡力介紹之一途,但社會的經濟恐慌,百業蕭條,既為客觀的事實,人浮於事,成為普遍的現象,即有少數碰巧得到相當的機會,獲得一個棲止的處所,但這既是大多數人的痛苦問題,決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或甚至連醫頭醫腳都無從下手的敷衍辦法所能救濟的。××先生寫這封信,可以說是替許多失業的同胞——「只求有工作」的同胞——作代言人,作嚴重的警告!

  據上月在日內瓦所開的國際勞工特別會議裡法國工人代表育奧所報告:謂全世界一萬七千萬工人中,失業者已達三千萬人,他又作嚴重的預言,謂「痛苦與失望,行將一旦引起爆發,結果如何,非所敢知!」我國人民生計向在自生自滅無人過問的情況中,絕無統計之可言,但就我們耳聞目睹,遍地慘像,我國凡事落後,這件事決不落後,殆可斷言。世界的經濟恐慌和失業問題,非社會制度有根本的改造,無從得到徹底的解決;中國的經濟恐慌和失業問題,非社會制度有根本的改造,也無從得到徹底的解決。這個問題不能得到相當的解決,社會是永遠得不到安寧的。我國現在似乎不但不在力謀這個問題的解決,反而倒行逆施,力促這個慘像的深刻化,尖銳化,我們只有再引著育奧所說過的幾句極嚴重的話:「痛苦與失望,行將一旦引起爆發,結果如何,非所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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