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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與商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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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七《晨報》晚刊,載著一段《北平通信》,很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事情是這樣:北京大學前因免費問題,發生罷課風潮,後該校校務會議決議,開除為首學生靳瀛等九人,並延長繳費期限,風潮始告平息。乃此開除之九同學,突于日前,各接到無名氏同樣信件,並匯票一紙計洋二百圓,共計一千八百圓之巨。信上略謂「你們都是有志氣的青年,萬惡的社會造成了你們的惡劣環境,你們為了和惡劣的環境奮鬥,而遭受了現在的不幸,我對你們只有欽佩和同情;但以我能力有限,不能給你們以有效的援助,茲寄上洋二百圓,聊以濟你目前之急,祝努力前進。」這九位學生接到此信後,有即登報聲明,退還原款者;有捐作學校週報經費者;亦有因經濟困難暫時收受者。 韜奮先生:你看到上面這段消息沒有?看過後有沒有感觸? 在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中,尤其在中國,社會上的一切設施幾乎都為資產階級所獨佔,便是教育事業也不能例外。歌女在職業輕微的罪狀下便被剝奪受教育的權利,學生因繳納不出學費而除名,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系統之下,原是必然的現象,無庸我們驚異或懷疑的。獨異在這個拜金主義的社會,居然有無名氏先生其人,不把他所有的金錢來舒適他自己,或是捐給佛廟庵堂,用以廣結善緣,偏偏用來周濟窮寒學生,他的熱忱和慷慨是太感動我們了。只可惜天下有志的青年,因沒有資產而被摒於學校之門的不知凡幾,安得都像北大的九位學生那樣好運氣,得到這位隱名先生的幫助?況且這位先生只能周濟北大幾位同學于一時,但一般有了今年的學費而又愁著明年的學費的學生是這樣多,試問他們能永久得到資助麼?恐怕無名氏先生想到這些,也只能遏下一腔熱忱,頻呼「愛莫能助」了。 (中略) 今日很多的大學,與其說它是高等學府,無寧稱之為「知識的拍賣所」,甚至是「講義的拍賣所」。一般教授除掉在上課時把他從他的教授那裡所得的背誦給你外,對於學生很少精神上的感應,因為照例一下課便不見到教授的面,教授像一座留聲機,他挾了一分講義像蜂蝶一樣在當地或附近各大學奔走背誦,除掉永遠講那麼一套外更不要希望他再給予什麼了。(中略)學校像是一個商場,教授學生和學校間都是些顧客和雇傭的關係,他們可以互相不認識,更不必說其他了。 有一位擔任中學教員的朋友因肺癆死去,生前是一位好青年,死後大家非常惋惜。他家境貧寒,自己非常刻苦,在荊棘叢生社會中掙扎著,奮鬥著,結果他在師範學校畢業了,找到適當的職業以自給,除掉要供給家用外,還負擔兩位妹妹在中學讀書,嚴重的負擔像一柄利斧,隱隱地每天在剝蝕他的生命,他雖勉力維持,但終於毀滅掉他的生命了。聽朋友們說,他臨死時還以兩位妹妹的教育為念,希望朋友們維持她們到畢業呢!我聽到這消息後,非常傷心,靜默了一會,恍然醒悟了,毀滅他生命的不是那可怕的病菌,是那萬惡的建築在資產階級上的中國教育制度啊!倘若他家境好一點,他可以有適當的營養,倘若他的妹妹們不要他的資助,他也許可以有一個養病的機會,但環境壓迫他,終於把這位純潔的青年葬送了。朋友,在現代的中國,像你這樣沒有錢的人,本來就不配受什麼教育,中國的教育完全是資產階級的私有品啊!聽說你臨死的時候,還以兩妹妹的教育問題為念,朋友,你對於教育是太迷信太忠實了,因此你生生的被教育吞噬了! 倘若中國民族希望有出路的話,無疑的是要把現代的教育制度根本改革一下。韜奮先生!你是研究教育的人,你對於我的話有什麼批評? 星翁 按:星翁先生在這封信裡揭穿了畸形社會制度中的教育病態,可謂慨乎言之。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下的事物,無往而不商品化,在這樣的經濟結構上的上層建築之一的教育,當然也免不了商品化的弊病。商品化的結果,最顯著的有兩種現象:一種是非有孔方兄的隨伴,休想受教育;還有一種是因為畸形社會制度之內在的矛盾,受了教育也往往得不到出路。關於第一種的現象,星翁先生已略有論及。我們倘注意在人類文化歷程上的教育之歷史,便知道教育的最初起源實為幫助生活,其作用只是用以維持生活的手段,人人既鬚生活,即人人須受教育,受教育原不是一件希罕或特殊高貴的事情,到了教育「商品化」之後,教育乃成為少數和孔方兄發生特殊關係的人所獨佔。關於第二種現象,在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下的「教育的生產」和同一制度下的「商品的生產」有類似的地方,都是盲目的大量生產,都跑到「生產過剩」的路上去。這兩方面在「無政府的生產」上簡直是難兄難弟。「資本主義的生產,因為不計算社會的需要,社會的購買量,而是各個資本家競爭生產,以致發生生產過剩,引起恐慌,有多數勞動者失業等等的現象:便叫做無政府的生產。同樣,在教育上,也複不計及畢業生的出路,而只管招收新生,一批一批的送往社會,於是發生就職難的現象:這也可以叫做『無政府的生產』。」(見李浩吾著《新教育大綱》第二五七頁)在這種狀況之下的青年,受不到教育的固不免煩悶,因為不得入路;受到了教育的也不免煩悶,因為不得出路。這是畸形的社會制度破綻的現象。 教育不能離開政治經濟而獨立存在的,是要受制於經濟的關係(同時也就是政治制度的關係),而為某種經濟的社會的副產物,某種經濟的社會的形態之反映,「要把現代的教育制度根本改革一下」誠然重要,但決不是請幾個所謂專家改改學制或課程所能解決的,乃是整個的社會制度問題中之一部分,要和社會制度連帶解決的,不是教育一個部門所能單獨解決的。(關於教育的管見,《生活》七卷第四十期雙十特刊中有拙作《平等機會的教育》一文,可供參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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