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蘇聯的民主 | 上頁 下頁
導言:民主與獨裁


  關於民主與獨裁,說的和寫的,在今天都已經不少了。我們屢次聽說,民主是要保衛的;又常有人引證蘇聯,作為我們所須提防的獨裁制的一個例子。可是一方面有人把蘇聯描寫為獨裁制,同時卻有在政治上見解不同的著名人物發表意見,認為在今日的蘇聯,在那裡存在著一種政府制度,實具有民主制的一切主要的特色。

  民主制的最盛行的定義,大概要算林肯所說的,他把民主制描寫為「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講到蘇聯,對公務管理素有研究的著名學者韋白夫婦 曾經說過:

  「蘇聯並不是建立於政府與人民的對立,好像其他一切國家一樣……蘇聯是由國內一切成年人民所參加的政府,他們是組織在種種集體裡面,各有其顯明的機能,根據一種新的『政治經濟』,進行該國的幾占全部財富的生產。」

  倘若這個描述是正確的,那末蘇聯便與通常所公認的民主制的定義,是吻合了。但是韋白夫婦是著名的社會主義者,因此他們的描述與結論也許是有成見的。讓我再舉另一作者說的話,這位作者對於社會主義從來沒有任何同情,但是他卻知道沙皇時代的俄國,最近也證實了韋白夫婦所得的印象。這位作者就是柏爾斯爵士(Sir Bernard Pares)。

  柏爾斯爵士曾在帝俄居住過。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建立蘇維埃政府之後,他在俄國為英政府工作,當時英政府曾用了將近一萬萬鎊鉅款於武裝的干涉,企圖撲滅俄國的革命。柏爾斯爵士于一九一九年回到英國,「在英國各地公開演講」,「反對在英實行布爾塞維克主義與政策的宣傳」。

  一直到了一九三五年的年底,柏爾斯爵士才再到俄羅斯,那時俄羅斯已成為蘇聯的最大的單位。在他這次回國之後,寫了一本關於遊俄印象的小書,在這本小書裡,他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到什麼程度,俄國的政府在它的人民看來是一個外人?」(譯者按:這句的意思是問蘇聯的人民與政府間有沒有什麼隔閡。)

  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下:

  「在帝俄時代,我總時常覺得俄國政府幾於是處於完全孤立的地位。當時的國務大臣,尤其是在帝俄末季的時候,大部分顯然是從很狹隘的、而且很庸碌的一群中,胡亂地委用。我當然希望看見俄國的民眾能有機會參加到政府的範圍裡面去;到一九一七年,我暫時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但是就是在那個時候,仍然有著比較不明顯的隔閡(雖則是很真確的隔閡),使俄國的知識階級與俄國的大眾分離開來。……我不得不說,在今日的莫斯科,這個鴻溝已完全消滅了,依我在俄國所視察的公署與大規模的機關,政府與人民完全是打成一片了。」

  這樣看來,韋白夫婦所謂「蘇聯是由全體成年的人民所參加的政府」,已被柏爾斯爵士的觀察所證實了。他們兩位都同意,蘇聯政府是為民有的政府。可見他們兩位也都同意,蘇聯政府包含有若干特色,這些特色,我們認為不是與獨裁制有聯繫,卻是與民主制有聯繫。

  我們有的時候往往把民主與獨裁看作兩個絕不相容的名詞,可是在事實上民主與獨裁也許常要代表同一政府制度的兩方面。試舉一個例子,倘若我們翻開《大英百科全書》看看《民主》一文,便可看見這樣說:「民主是政府的一種形式,在這裡面,人民可用下面兩種中任何一法來管理自己:或是由於直接自管,例如希臘小城市國家,或是通過他們的代表。」

  但是這同一的作者接著這樣說:「並不是在這個城市國家裡面的全體人民都有參加政府的權利,有權利參加政府的只是那些被稱為公民的(依當時法律的和原有的意義)。在這享受特權的幸福的一群以外的,都是奴隸,這些奴隸對於他們做苦工中所要遵守的法律,並沒有關於立法的發言權。他們沒有政治的權利,也沒有任何民權;他們不能算是『人民』。這樣講來,希臘城市國家的民主,嚴格地說,也就不民主了。」

  希臘城市國家,常被歷史家稱為民主的生產地。但是我們看了《大英百科全書》,便知道在事實上這民主只是為著「享受特權的幸福的一群」,而在當時真為社會工作的奴隸,卻是對於他們做苦工中所要遵守的法律,並沒有關於立法的發言權。

  依上面的解釋,民主之古典的例子是只為某部分人民的民主。在其他人民方面,在其他真為社會做苦工的人民方面,這卻是獨裁。即在民主的產生地本身,我們已可以看到民主與獨裁同時並存,成為同一政治制度的兩方面。如果我們只提起希臘城市國家的「民主」,而不指出這民主是為誰而存在的,這是要使人迷惑的。如果我們描述希臘城市國家的民主,不指出這民主在當時能夠存在,只是「沒有政治的權利也沒有任何民權的」奴隸做著苦工的結果,這也是偽造了民主根源的真正的歷史。

  可見民主,依它的根源,就不曾不容許獨裁之同時的存在。我們所要提出的主要問題是:「為著誰的民主?」「管著誰的獨裁?」

  讓我們看看近代的世界。我們曾經說過,蘇聯常被人描寫為獨裁。可是著名的權威描述蘇聯政府制度的時候,卻把我們通常認為民主的特色,歸之于蘇聯。在這個地方,是否也是民主為著社會的一部分,獨裁是用來管著另一部分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在一九一八年第一次蘇維埃憲法中找出來。根據這個憲法,蘇維埃國家的目的是要「建立城市和鄉村的工人與貧農聯合的獨裁,由此廢除人對人的剝削,並建立社會主義」。

  城市和農村的工人,聯同貧農,占俄國人口百分之九十五。所以這「民主」是最大多數人民——工作的人民——所治理的政府。這樣一來,蘇維埃國家恰恰是希臘城市國家的反面;在希臘城市國家裡面,工作的人民對於政府反而沒有發言權。

  蘇維埃國家採用了工作公民的普選制度,沒有財產或居住的條件,也不因性別、民族、或宗教、而有所限制。凡是年在十八歲以上的公民,都有選舉和被選舉的權利。但是那些為著利潤而雇用勞動的人們,卻被剝奪選舉的權利。這樣,蘇維埃國家為著工作人民而建立的民主,是他們今日在任何國家裡所享受不到的;但是對於雇主們,這個民主國卻行使獨裁的權力。這一小群勞工的雇主們,對於他們所要遵守的法律,是沒有關於立法的任何發言權。

  這蘇維埃國家,從它的根源,就有意識地包含有民主的特色和獨裁的特色。但是這民主卻是最大多數的人民所享受,而這獨裁卻是加於最少數的人。在這裡,我不想詳細論及此事的緣由或是非,我只是要使這一點絕對明瞭:民主與獨裁並不一定就是絕對不相容的名詞。如果只是說起「民主」而不說明這是為著誰的,這是要使人迷惑的。如果只提起獨裁而不說明誰對誰獨裁,這也是要引起誤會的。

  在一九一七年建立的這個蘇維埃國家,它自己承認是給與了最大多數人民以完全的民主權利。究竟它做到了沒有?在這本書的第一編,我將描述我自一九三一至一九三六年間親自經歷的蘇維埃生活的組織,就是要答覆這個問題。一個生長於工廠和土地、礦業和商店都屬私產的國家裡的人,從他看來,蘇維埃生活是一種新的生活,這種新的生活和其他國家裡的生活,是有著許多很大的差異。我親身經歷過這樣生活之後,我只能同意韋白夫婦和柏爾斯爵士對於蘇聯的意見,認為它在本質上是民主的。

  但是倘若這種生活和其他國家裡的生活是有差異的,什麼使它有這樣的差異?這個蘇維埃國家是怎樣組織起來的,使由民主的英國來的遊歷者,也感覺到在這個蘇維埃國家裡,政府與人民是統一體,並感覺到它是真正的民主?在本書的第二編,我們將要看到這個蘇維埃國家是怎樣成立的,我們將要分析它的機構,我們將要看到它怎樣隨著國內社會關係的變化而發展起來的,在第一編裡所描述的新生活,就是在第二編裡所描述的新國家的主要的產物。

  但是倘若這個蘇維埃國家給與了全民以民主,而這種民主竟使由民主的英國來的人得到深刻的印象,那末在我們自己的民主概念裡,也許有缺點吧。因為依今日在英國的我們看來,要說一方面有民主,同時又有反對任何階級的獨裁(無論這階級是怎樣小),這個觀念是無法調和的。這也許是由於我們對於民主的態度是有一些老式了吧!也許是由於我們對今日存在于英國的民主,估計得太高了吧!要解決這個問題,且看看這本書的第三編。

  但是讓我們首先看看今日存在的蘇聯,看看他們所正在建立起來的新生活。其次讓我們仔細視察這種新生活所在發展的骨架(譯者按:指蘇聯國家的機構),這個骨架本身也因著生活的要求而改變著。最後,在我們明瞭了蘇聯之後,讓我們回到自己的國家(按指英國),比較比較,再下最後的結論!

  【譯者注】

  韋白夫婦(Sidney and Beatrice Webb)是英國費邊派社會主義者的健將,與該派的蕭伯納、拉斯基等齊名,著作豐富,最近所著的「Soviet Communism」一書,風行一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