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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暑期大學的學生生活


  關於莫斯科的暑期大學在求知方面的大概情形,記者已在上次通訊裡略述梗概,現在想要順便接下去談談這個暑校學生的一般生活。

  在課堂以外的生活,比較有趣的——或可說比較有意思的——要算是大食堂裡的生活,因為幾百人在這樣的大食堂裡面,雖然是在一兩小時內陸陸續續來來往往,但卻是認識朋友的一個很好的地方;因為十幾人在同桌上用膳的時候,可藉談話的機會,不認識的可變成認識的,已認識的也可因交換意見而得到進一步的相知。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吃飯的時候,多是正正經經的吃飯,把飯菜——尤其是飯——塞下去,或是裝下去,當作一件正經的事情幹,可一味不作聲地專門吃飯!西人用膳的時候,除非獨自一人,沒有不注重談話的,好像他們除了吃的工作外,同時還有一件決不可少的工作便是談話。而且在這樣吃飯時的談話,在他們簡直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藝術。我當然不是說我們中國人吃飯時就絕對不說話,有的時候你大有機會聽到聲震屋瓦吵得別桌不能安寧的健將,但是比較之下,我們中國人悶著肚子專門以裝飯下肚子為唯一工作的實不乏其人(這當然是指吃飯的時候,不是指一般時候)。在西人簡直好像談話也列在菜肴一起,此在暑校的大食堂裡,便獲得認識不少朋友的好機會。

  當然,用膳時要陪著別人談話,在不習慣的人不免感到麻煩,因為你一面切菜送到口裡去,同時卻非張著耳朵留意別人正在談些什麼,然後才便於參加,貢獻你的意見,這當然沒有專幹裝飯工作的那樣「寫意」;你如果把耳朵和嘴巴都收起來一概不用,不聽也不說,你這樣夾在他們一班人裡面便好像一個特別的人物,引起他們的詫異,甚至疑心你是個十足道地的damned fool!(這個名詞我曾把它譯為「豬頭三」,其實譯作「飯桶」也可以。)

  不過在這樣食堂兼談話會的環境裡,獲得認識許多朋友以及和他們交換意見的機會,這雖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同時也不免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例如在這暑校裡雖沒有資本家,但直接或間接,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做資產階級的走狗——所謂「死硬」派——倒也有好幾個。食堂裡的坐位是隨便坐的,並無一定的規定,有時觸黴頭,和這類「死硬」坐在一處,於是每發生兩種結果。有的其初以為我是日本人,假殷勤地和我敷衍,後來知道我是中國人——他們所謂「才納悶」——便假癡假呆地不睬我;我的唯一辦法也只有不睬他,雖則心裡無法覺得好過!有的「死硬」雖也和我談話,但專門提著關於中國的倒黴的事情,例如說「中國國民教育程度真低得不堪,文盲仍占著十之八九吧!」「中國的交通真一塌糊塗,現在用了電報沒有?」「中國究竟何時得到和平?何時有過和平?何以總在你打我,我打你?」「中國的革命恐怕絕非短時期內有希望的吧!」……

  我當然不是喜歡聽人對中國瞎恭維,我們做中國人的做著雙重的奴隸,有著無數被壓迫被蹂躪的痛心的事實,自問也確有許多無從怪別人提著的地方,但是這類「死硬」的那副幸災樂禍的輕蔑的侮辱的態度,卻很令人難堪;我的唯一對付的方法,便是對他提出帝國主義國裡種種倒黴的現象;所遇著的這類「死硬」是從美國來的,我便問他失業的情形怎樣,強盜的發達如何,妓女的數量有進步沒有……我有種種事實為證,他聽了也沒奈我何。但我事後想想,我在當時確不免含有意氣作用;其實中國的受人輕視,要除此侮辱,還是要靠我們中國人自己努力,自拔於「受人輕視」的境域。像蘇聯在未革命前,在歐洲被人公然叫做半野蠻的國家,現在各國側目而視,誰敢輕視她?就是這類「死硬」派,也不得不屈尊就教,親來觀光!這豈不是我們的當前的大教訓?

  其次關於暑校學生生活可談的是男女間的交際。他們在美國時候,有的是在男女分校的大學肄業,有的也在男女同校的大學肄業,但他們都覺得在美國的男女生的社交仍然不及在蘇聯的自然:因此他們在這次暑校裡——在蘇聯的自然的空氣之中——很感覺到男女社交的愉快。有的更擴充範圍,男的和蘇聯的女生做朋友;女的和蘇聯的男生做朋友。(男和男,女和女做朋友的,當然也有。)有許多是語言能彼此瞭解的,除英語外,多數能說德語。(全蘇聯外國語以德語為最通行,男女工人能說德語的不少,這是我屢次親自遇到的。)有的男女間(指我們一群中的男女和蘇聯的男女學生),雖彼此語言不能瞭解,但藉手勢和簡單的少數字眼勉強達意,居然也兩情相洽,做成好友,在遊藝會(例如在休息日),跳舞會,或課後出外散步遊覽,一雙一雙地攜著手,怪有趣。也許是因為在自然的情況之下吧,男女社交雖然很開放,但並沒有鬧過什麼笑話。

  跳舞會當然也是這種社交的一個好媒介。每次就在本校大禮堂裡舉行,有特備的音樂隊在臺上演奏。這班男女青年對於跳舞的熱度都很高,我幸而也會跳幾步(是我的弟弟從美國學回來轉授給我的,我倒要謝謝他),每遇這種盛會,總是跳得筋疲力盡,上床後便像一個死人或是豬八戒,一躺上去就睡著。蘇聯跳舞大概有三種:一種是集團舞,大家團成一個大圓圈,圈內有兩三人領導,全體隨著進退左右作種種的跳舞,很吃力,參加的非弄到全身大汗不止;一種是單人獨舞,如唱歌之有「索羅」(solo)一樣;還有一種便是我們所常見的男女雙人舞。在我們的跳舞會裡,這三種舞交換舉行。我們在休息的時候便坐在旁邊談話,一面可看著別人跳。在蘇聯營利的跳舞場一概沒有,但對跳舞這件事不但不禁止,而且很提倡,學校裡、工人俱樂部裡,以及其他公共場所如公園等,都常有跳舞會的舉行;一面努力工作,一面也需要相當的娛樂。

  在我們這群裡的女青年,有些也許是因為初受那自然的解放吧,有時也不無太過之處。在我的那臥室裡有十來個同學,往往在夜裡有幾個女同學來談天,談到十二點鐘我們都熄燈上床了,她們還和男友躺在一隻床上,嘩嘩勃勃,有意吻得震天價響,我們裡面有幾個也尋開心,忽然從床上跳起來,說:「托物立許(俄語同志)!你再吻,我們忍不住了!」弄得全室哄笑(這都是美國同學)。她們不久也就回到自己宿舍裡去,並不在我們的房間裡睡。

  此外感到興趣的生活,便是於休息日列隊到鄉間去和蘇聯學生作種種遊戲的運動。蘇聯注重集團生活,到了休息日,在山上、河邊、湖旁、或草原上,常可遇到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到那裡去遊玩。我們也學樣,在休息日列隊而行,前面有軍樂領導。一早就去,傍晚才回,全天陶醉在樹蔭裡,綠湖旁;有時參加全體的集團舞,拉琴的抑揚婉轉的樂聲和歌聲笑聲相和;有時各尋幾個好友分散在附近湖旁的草地上,坐著或臥著談話,那溫煦的陽光,籠罩著一望無邊的綠茵,花香鳥語,別有境域,悠揚的樂聲又時由徐來的清風傳入耳鼓;有時三五成群,在湖中各劃一艇,鼓槳比賽(這種小艇是灣在湖旁任憑大眾遊玩的,不取費),此時每艇成一單位,那一艇優勝,全艇的人都榮光滿面,舉手歡呼。大家到將回時才集隊步行而歸,略遠的地方要乘一段火車。在火車裡還不肯安靜,大家和聲共唱,唱完了,還有人說笑話,說得大家哈哈笑,嘴巴幾乎合不攏來。在這樣的集團娛樂——群的娛樂,誰能使得一群增加愉快的,便是他對於這群的貢獻,他自己感到愉快,大家對他也於愉快中同時引起感謝的情緒。

  蘇聯的學校,工廠,農場,以及其他的文化機關,都辦有壁報(wall newspaper),作本機關表示公意,發表批評,及傳佈消息的媒介,我們也在暑校存在的幾星期內辦有一種壁報,由全體學生所公舉的新聞委員會主持,記者也被公舉在這裡面。在我們到莫斯科的第二天,全體開會公舉各委員會的職員,我適到戈公振先生的旅館裡暢談了許多時候,回時剛到大門口,就有幾個男女同學欣然報告:「安生!你被舉為新聞委員會的委員了!開會時何以沒有看見你?」進門以後,又有幾個同學欣然作同樣的報告;走到樓梯旁,又有;走到房間裡,又有……使我覺得詫異的,是他們何以這樣起勁!後來和這委員會的幾個男女同學共事之後,才知道他們把公舉的職務看得很重,幹得非常認真,非常起勁;這大概也是他們的一種好訓練,倒使我得到不少「煙士皮裡純」(inspiration)!

  一九三四,十二,三十,晚。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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