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三集 | 上頁 下頁
六八 船上生活的一斑


  三等艙的搭客在船上可「通行無阻」,記者在上次通訊裡已說過,因為這個緣故,我們這一百多個三等客除每天三次聚餐,一次茶點,以及在夜裡不得不上床睡覺以外,便整天地聚在音樂室或吸煙室裡,或是在甲板上,看書的看書,談話的談話;就是睡覺,也非挨到夜裡十二點鐘以後,大都不願就往臥室裡鑽。大家睡得雖遲,起來都還算早,至遲早晨七點鐘就從床鋪上滾起來,匆匆盥洗後,就往甲板上跑,因為狹隘閉塞的三等艙臥室,實在沒有使人留戀的餘地。

  頭二等艙的搭客裡有好幾位「死硬派」大概看不慣我們這班「孩子們」在他們的區域內鑽進跑出,「來得個寫意」,有一天在頭二等艙的總門處貼出一張很大的字條,上面寫著「Onlyfor 1st and 2nd Classes」(「專備頭二等之用」),我們這班「孩子們」看了大笑,置之不理,「死硬派」大丟其臉!徒喚奈何!

  青年好動,西洋的青年尤其好動,這次船上有了這一大班美國男女青年,僅僅看書談話,當然還不夠消耗他們的活動力,所以不久之後,在甲板上便有運動遊戲的出現。除「推球」遊戲外(在甲板上用長棒推動扁圓的木球,同時可由兩人或四人參加),最熱鬧的要算「船上網球」,規則和陸上網球一樣,不過設備很簡單,用粗繩在兩根小柱紮成像足球比賽時的球門模樣,當作球網,一個粗繩造成像一個大圓鐲似的東西,便算是球,由立在這個球網的兩邊的人擲來接去。在這「船上網球」場上的女子,往往只穿著短褲,一件小襯衫,乳峰高聳,白腿紛飛,大表演其健康美。

  還有些男女表演拳擊,手上各戴著大的皮手套,大擊而特擊,有一位近視眼仁兄也不自量地脫下眼鏡參加,兩個臉上被打得發腫,難能的是還欣欣然覺得十分有趣似的!此外還有許多男女喜歡實行日光浴,湊巧這幾天都是晴天,太陽光天天光臨,這些男女便穿得越少越好,男的就只穿著一條短褲,老實赤膊;女的有的穿著游泳衣,曲線畢露,有的也穿著短褲,不過上半身還加上一件襯衫,有的除短褲外,上半身只掛著一個乳罩,背腹手臂全露,這在我國的道學先生——或是假道學——看見了,我想大概要搖頭慨歎不置的,但在他們卻很自然地七橫八豎地睡在或俯伏著一大塊被日光所籠罩著的甲板上,儘量使皮膚和日光接觸。同時有的看書,有的唱歌,有的談笑。

  我對這班男女所最歆羨的是他們的活潑的精神,和歌唱的興趣。

  我在船上帶了幾本關於蘇聯的英文書,還帶了一本用英文解釋的俄文自修書,上船後的第二天請教了一個俄婦指示了一些,引不起學習的興趣。我到法國時便被引起讀些法文的興趣,到德國時便被引起讀些德文的興趣;因為它們的字母和英文相同,相類似的字也不少。俄文的字母原有三十五個,最近雖省去了三個,還有三十二個,而且特別得很,字音又多特別的長,真是佶屈聱牙,夠麻煩!在我所帶的書裡面,有一本叫做:《你將到俄國去嗎?》說得頗有趣,它說要把俄語學得好,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法是和一個俄國人發生戀愛,這樣一來,便使你不得不努力研究;第二法是常和許多俄國的小孩子混在一起玩,因為他們有許多簡單的生字給你學,並且不管你聽得懂不懂,總肯繼續不斷地和你瞎談。據說這兩種方法之中,以第一法為最好,可惜這類事情不能隨你的意思預先接洽佈置!

  我上船後很想探詢關於船上在管理方面的組織情形,因為我們所在的是Soviet的船,所以引起這樣的注意。七月十五日(上船後的第二日)下午四點鐘,便跑到最高的那層甲板上去訪問船長,承他在船長室裡晤談。他聽得懂英語,但只會講德語,我幸而懂一點「洋涇浜」德語,彼此還算勉強談得來。他似有四十歲左右,穿著制服,戴著軍帽,態度鎮定而和藹,尤其是他的誠懇的態度,給我以很好的印象。

  我所首先詢問的是船長的權限,和全船職工和他的關係。和他談後,知道他是由船局委任的,全船事權由船長負全責。在航行期中,全船職工對船長命令須絕對服從;倘職工對船長有不合的意見,得於船到列寧格拉後,向船局提出,該局另有委員會任考察裁判之責。船上除船長外,有一委員會,由全體職工選舉組織,主持水手們的教育事宜,每晚上課一小時,由船長和船員擔任演講;課程內容分政治經濟,技術,和其他基本科目如算學等。彼此在職務上界限分明,此外則大家親熱如朋友,並無上下之分。

  我和船長約談了十分鐘的時候,船上的「一群孩子們」裡面也來了五六十人要求和他談話,他以房間太小,便同到室外的甲板上,五六十人圍著他,最前的便七零八落地坐在甲板上,由一個懂俄語的搭客任翻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審判似的,由船長逐一回答。在談話裡,有一點更值得記述的,便是大家對於水手的待遇情形特別注意。這船上原有水手五十六人,因有四人在例假中,故現有五十二人。每人每日工作八小時,遇有特別情形須加工時,工資照加。在蘇聯區域內的時候,每一水手得工資百分之一二·五作保險費;在蘇區以外,得百分之一五作保險費。這所謂百分之幾的保險費,不是由工資中扣下的,是於工資以外加付的。每一水手每年得十六日的休養例假,船長船員及工作較繁重的水手則每年有四星期的休養例假。

  有人問生病時怎樣?船長答:工資照付,醫藥費和休養費全給。大家聽了都點頭稱善。

  有人很直率地請問船長每月工資多少?答:六百五十羅布。又問水手每月工資多少?答:一百羅布。

  還有人問:為什麼在Soviet的船上,艙位還有幾等的分別?答:因Soviet的船要往各國口岸來往,各國輪船都還分等,所以目前也不得不略有遷就。

  還有人問:船上允許夫婦一同工作而同時又在船上同居嗎?答:設備未周,故在目前尚有所未便。一般男女青年聽這問句提出時,都眼巴巴地微笑著傾聽下文,聽了答語,都表現著失望的神情。

  船長被盤問了一點多鐘,都很誠懇地作盡可能的解釋,最後這「一群孩子們」圍著又大唱國際歌,那位和藹誠懇的船長則肅然立正舉手行軍禮致敬,等大家唱完,他才把手放下。

  散會後大家紛紛議論,有好多人對於船長和水手每月所得工資的差異,尤其注意,因為我們覺得這還是不免不平等。其實這也是蘇聯在建設中一個很重要的實際問題。聽說有一個時期他們確用過「平等」制的,後來又用「差等」制,依工作性質的差異而有多寡之分;史太林對此事曾有長篇演說,把此點列入「新工作六條件」之一。記者到蘇聯後對此點也特加研究,關於較詳的分析,後面再談。此時所能說的是在過渡期中,工資的差異雖在逐步減少,還是不能避免的。

  這天夜裡我約了由加拿大回俄的那位俄女,同到船尾上的「紅角」(「Red Corner」)去和水手們談話。所謂「紅角」者,即水手們的休息室,裡面有書報,有樂器等等。這位俄女能俄語,又能英語,所以很適宜于替我任翻譯。隨後還有其他搭客也來談話,水手們都笑容可掬地和我們周旋。和我談的有十幾個水手,年齡大概都在二十幾歲,圍著一個長方形的桌旁坐著。問話要點如下:

  (一)對於現在所做的工作都覺得喜歡嗎?答:都喜歡。

  (二)一面工作,一面關於學識上有無增進的機會?關於職務上有無擢升的機會?答:都有;並說在列寧格拉設有養成水手人材的學校,他們擢升後,即有新人材來接替。

  (三)對於工資有差異的態度怎樣?答:各人本領有高下,所負責任有重輕,而且既有擢升機會,也不在乎。

  (四)倘對船主不滿意,如何辦法?答:從未有過這類的事情發生。

  (五)船上黨細胞的組織對幹全體職工的關係怎樣?答:只關黨務的事情,開會時非黨員不參加;有關全體福利問題時,黨組織開會時,非黨員亦參加,議案須經全體通過才生效力。

  (六)已結婚的家眷在列寧格拉,生活不感到寂寞嗎?答:每兩星期得相聚一次,倒還過得去。

  做我臨時翻譯的這位俄女到底年青嬌嫩,譯述最後一個問答時,含羞答答,玫瑰紅的雙頰上一陣一陣地開展著無法躲避的紅暈。我原是隨口發問,無所存心,到此卻怕她「吃勿消」,趕緊亂以他語,她才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很自然的態度。

  廿三,十二,十,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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