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二集 | 上頁 下頁 |
五七 一個從未和中國人談話過的德國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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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于三月二日上午十點廿七分鐘離開荷蘭的商業首都安斯特丹姆,當夜九點三刻到柏林。 一連坐著十一小時左右的火車,這在歐洲旅行中算是比較地長久的旅程了。一個車廂裡的座位可容八個人,進門分左右座,每旁四人,門的對方是個窗口,窗下有可升降的小桌子兩個,這是歐洲各國火車大同小異的佈置。這天我所乘的這個車廂,最初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近窗的一個位置,後來陸續進來了三四個,都是男子,不久車過洛特丹姆時,有個女子上車進來,坐在和我的座位適成對角的近門的那個座位上。這女子很有健康美,兩個晶瑩的藍眼睛,兩頰桃紅色的白潤面孔,一頭蓬鬆的黃金髮,都頗動人,就是稍稍肥胖了一些。我和其他幾個男子都在看書,獨有這個女子眼珠滾轉著東張西望,瞧這個,瞧那個,但全車廂裡都沒有人談話,靜寂沉默籠罩著全部的空間。到下午三點鐘左右,其他男子都逐漸下車去了,所餘下的只是坐在車廂裡兩對角的我和那個青年女子。我看書也看得倦了,便把書放下,向窗外縱覽車外的野景,不一會兒,那個女子移到我對面的那個也近窗口的座位坐下。旅行的人最喜歡和各地人民有談話的機會,我看她的態度很倜儻,便問她懂不懂英語,她歡然笑著說懂,於是才開始談話。原來德國的中學和法國一樣,除讀本國文外,在法還要學習英德兩國的語言文字,在德還要學習英法兩國的語言文字。 他們學習這兩種外國語的重要目的都偏于養成閱看書報及翻譯的能力,對於會話不見得都很高明,但因此一般中學畢業過的男女都大概能說幾句。我所遇著的這個德籍女子,後來由談話裡知道她是中學畢業過的,所以除她的本國語外,法語和英語都能說幾句,在她的意思,她的英語比法語好,我聽起來雖覺得還有不少牽強處,但至少是可以傳達她的心意了。她說從來未曾和中國人晤談過,初看見我的時候,以為我是日本人。我們兩人把彼此的話匣開放了之後,一談就談了幾點鐘,她的談天的勁兒,比我還要好。我們起先談些荷蘭的景物,後來她把身世以及個人的婚事等等,都和盤托出地,全都告訴了我。德國女子的坦白豪爽,確為他國女子所不及,雖則她在談話若干時間後,對我表示特別的好感和信任,她說從來未曾和中國人晤談過,不料一接談即覺中國人是好朋友。 這個德女年齡廿五歲了,父早死,母再嫁,她中學畢業已八年了,這八年來就在柏林一個化妝品公司裡任事,已升到一部的主任,常被公司派到國外去開展覽會,替公司推銷貨品,最近是被公司派到荷蘭洛特丹姆去幹這同樣的職務,才結束遄回柏林的。聽她所談,對於她公司的事務佈置得有條不紊,看去她似乎是一個很有幹材的女子。她說她已定婚了,未婚夫的年齡比她大得多,三十八歲了,我乘這機會說:「那你年青多了!」這句話探出她自己的年齡,說是廿五歲(西俗對初交女子不應直問年齡的)。她也乘這機會問我的年齡,我說「你猜猜看!」她仔細對我相了一下,說大概廿六歲。她自以為猜得很准,不待我承認或是否認,便又很柔婉地談說她自己的事實,我只凝眸微笑著靜聽她的話語。 這位E女士定婚已四年了,她的未婚夫S君原是一個無線電公司的經理,每月有五百馬克經常的收入,自備了一輛汽車,在四年前她的母親帶著她和幾個女友在某跳舞場的時候(這種跳舞場裡的女子都有母親陪伴著,算是正當交際的一種地方,和「狂蜂浪蝶」的跳舞場又不同),桌子都沒有空的了,S君剛巧也和一個朋友同到這裡來,因她的桌旁還空著兩個位置,便得到她母親的許可,加入共談。S君對E女士一見傾心,第二天就到她家裡來(當時也就是在她的母親的家裡)訪她,第三天就提議定婚。她說婚事那有這樣快,不許,後來做了兩個月的朋友,她的母親和後父都極力縱恿,便定了婚。不料S君在定婚之後,正是世界經濟恐慌的狂潮開始的時候,各業大概都受著影響,他的公司也在這「狂潮」中倒閉了,他便失了業,一失業就失了四年,迄今雖千方百計,仍是不免失業,因此定了四年的婚,直至如今還未能結婚。 她說不但她一個人遭此厄運,她有女同學九個都已定了婚,都因為她們的未婚夫陷入了失業的隊伍,大家都未能結婚。她的那個笑靨迎人的面部忽而裝作苦臉,說照現在的情形看去,恐怕十年八年無法恢復經濟的原狀。我說你們新結婚,只須實行節制生育,生活也可比較地簡單,結婚似乎也不妨實行。她說不然,依希特勒新頒的法律,男女結了婚,只許男子就業,女的便須做「家子婆」(英文的Housewife,用上海話的「家子婆」譯意,似很確切),倘若她就結婚,S君既未能得到職業,她還須隨著失業,如何得了!這是經濟問題,我卻無法代為解決了。 她說她近來對於自己的事情,愈想愈煩悶,因為她屢次被公司派到國外去推廣貨品,她的未婚夫很不高興,疑心她有別的男朋友在外國,常常和她吵嘴,最近她在荷蘭寫了幾張風景明信片寄給他,一個覆信都沒有。我說這是你在職務上不得不做的事情,盡可解釋給他聽。她說因為他疑心重,無論如何解釋,他都不能釋然。我說幸福的婚姻的最重要的條件是男女兩方均彼此真能愛,真覺得彼此可愛,你對他的愛怎樣?她說他愛她比她愛他多得多,時常怕她解約;他曾對她說,如果她要解約,他要用手槍打她;而且她的父母也不贊成她解約,如她解約,他們便要和她斷絕關係,我聽了她這些話,知道她對於自己的婚事是很勉強的;她雖然在經濟上已全能自立,但仍受著社會環境的束縛,時時在矛盾的心理中感到無法解脫的苦痛。還有一點也很可以注意的,希特勒的國社黨的重要政策之一,是極力提倡人民多多結婚,多多生子,而在實際卻是反而減少了結婚,也減少了孩子的生產。 後來我們談到學習德文的事情,我說在歐洲旅行,只懂英語,隨處碰壁,很不舒服,所以我頗想在德的時候,分一些工夫出來學習一些德語。她聽了自告奮勇,說她在晚間可騰出工夫教我。我說你有了那樣多疑的未婚夫,此事不很妥當罷。她說不要緊。我說倘你能實踐兩個條件,我可到你那裡學些德語。她很焦急似地問什麼,我說第一須徵求S君同意,倘若他覺得有一些勉強,即作罷論;第二是每次教我的時候,最好須請她的未婚夫也來陪伴著。關於第二點,我說並不是我們自己不信任自己,實因為多疑的人往往無理可講,我不願增加他們的糾紛,所以要這樣做。她都答應了。 火車進柏林第一個車站時,她移過來和我並排坐,時時握著我的手,叮囑我到柏林後一定要去找她。我說我要來探問你的未婚夫許不許你教我德文,一定來。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得到女性這樣熱烈殷厚的友誼,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經驗。我們兩人在車裡那樣暢談了大半天,別個車廂的外國客人偶爾走過我們車廂門口的時候,都很加以特別的注意,尤其是有兩三個女旅客。E女士笑著對我說,他們以為我們是夫婦哩,所以那樣注意。她說後頗有洋洋得意之色,我心裡暗笑,這有什麼得意!不過看她那樣坦白豪爽,絲毫不避什麼嫌疑的天真態度,卻感到濃厚的興趣。 車到了Charlottenburg一站,我先下車,她還要再下一站才下車。她聽說我有位朋友張博士(張述祖君)要來站上接我,她也要看看她所遇的第二個中國人!所以我下車後,匆忙間還把張博士介紹給立在火車窗口內的她。走後張君說這女子生得很美,可惜稍稍胖了一些。我笑著說,我得的印象和你的一樣。 記述遊德的印象,劈頭就寫了許多關於一個德女的事情,這不是記者特別重視這件小事,一則不過為記述順序之便,二則因為從這小女子的口角裡,無意中可看出德國民間一部分的實際情形。我到柏林的第三天,便去找她,相距很遠,乘「環城電車」差不多乘完一個半圈兒(如把「環城電車」看作一個大圓圈),僅僅車上費了一小時。到後E女士就把S君介紹給我,他也懂些法語英語,但英語的程度很差。我知道他已允許E女士教我德文了。我和她講好每星期一三五夜裡來一次,每次從八點到十點。路上來往要費去兩點鐘,所以我每次下午七點鐘以前就要動身,在最初兩星期,往往在「環城電車」上換車時換錯了車,大兜其冤枉的圈子,到得很遲,回到寓所時,常在夜裡十二點鐘以後了。 柏林的一般房屋和倫敦的不同,倫敦的住宅多是一家獨住的比較小的房屋,柏林的住宅多是像大公寓的式子,在一大座洋房內,住許多人家,大門內傍著樓梯上去,各層的屋子都住有幾個人家,各家都另有一個小門出入;在每一個這樣的小門內,有一個甬道,甬道兩旁有幾個房間,有廚房,有浴室和廁所,甬道和房間裡都鋪有絨地毯,浴室裡用的是白色的浴盆,廁所裡用的是抽水馬桶(浴室和廁所常在一間裡)。廚房裡用的是煤氣灶,佈置得都很整潔。E女士的父母在漢堡,她在柏林就業,已自己撐了一個獨立的門戶,租賃了這樣一個公寓裡四層樓上的一個獨立的屋子,裡面有一間臥室,一間客堂兼膳室,一個廚房,一個浴室兼廁所,裡面的佈置也和其他一般人家的一樣的講究,在我看去可算是很舒服的了。這屋子是她一個人獨立開銷的,S君算是揩她的油,他們雖沒有明對我說他們已同居,但我每次深晚離開時,S君還在那裡;遇星期日他們約我往吃午飯,在上午十點多鐘時,還看見S君在浴室裡穿著襯衫向著鏡子大刮其鬍子,所以我斷定他們是已同居的了。 這和已結婚似乎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他們倆都不滿意,都很著急似的。男的因為要急於結婚,而結婚的先決條件是要先得到職業,於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無孔不入的尋找職業,我每次去,差不多都看見他在那裡翻著報紙找公司名稱,寫自薦信,因為在資本主義已發達的社會裡,像在封建勢力還有殘餘的社會裡,找事要靠親戚朋友或裙帶關係的,已不同了。但我在那裡一個多月,只看見他忙於寫自薦信,卻沒有看見或聽見他曾有一次把自己薦了出去!我最初幾次還問問他成功了沒有,聽說還沒有效果,還安慰他幾句,後來看見他盡是老寫著自薦信,我不好意思再問他,也找不出什麼話再來安慰他了,只得假癡假呆地裝作不知道。E女士每談起S君尋業的事,總不免長籲短歎,蛾眉雙鎖。德國人失業的尷尬和緊張的情形,看看這一對男女天天好像負著重擔似的,可見一斑了。 我每星期有三夜在E女士家裡讀德文時,S君也常在客室裡寫自薦信,有時練習書法,這原是我所要求的第二條件,在上面已說過,他在實際上既是和E女士同居了,此事卻也很便當地辦到,在我也很欣幸地減少了不少的責任。但是說來可笑,這個多疑的未婚夫仍然不放心。在兩星期以後,有一夜他出去十分鐘去買香煙,E女士偷告訴我,說S在廚房和客室相隔的那個牆上——很講究的花紙糊得很好的牆上——偷挖了一個小洞;在我們上課的時候,他屢次托詞到廚房裡從這小洞裡偷看,看我們有什麼……最近她才發覺的。我聽了笑不可仰,我說還好我們都是正正經經的,倘若接了吻,那真要鬧得天翻地覆了,她聽了只有憨笑。又過了幾天,她又偷告訴我,說S君最近已暗中把那個小洞塞住了。我心裡暗想,大概他已經可以相信我實在是無意於掠奪他的未婚妻了。 上面所說的柏林的公寓式的住宅,每晚到八點鐘以後,就由房東或看門的把總門鎖起來,各家出入都須自帶鑰匙,我每次在夜裡去,如八點鐘尚未趕到,總是由S君在門口等候著迎進去;出來時,也是由他從四層樓上跑下了不少的樓梯,把我送到大門口,因為出時要他用鑰匙開門,走後還要由他鎖門。最後一星期,有一夜他不知因日裡做了什麼吃力的事,已疲頓得不堪,我走時他覺得已沒有氣力跑那四層的長梯,便叫E女士送我下來。她自動地挽著我的臂,送我到大門口時,笑著不肯就進去,對我望著,把她那櫻唇漸漸地接近我的唇邊,我看她那樣渴望著的殷切情緒,並知道在歐洲各國和要好的女友接吻不算一回事,便順從了她的渴求,給了她一吻。她笑眯眯地謝了我,回轉身好像凱旋似地向樓上如飛地跑去了。我一路失笑著回來,笑自己無意中演了電影中的一幕;同時並哀憐S君,因為她的心是否在我——我始終無意對她「轉念頭」,所以絕對不希望——雖未能斷言,但她的心不在S君,卻是無可諱的事實了。我覺得單戀而要勉強維持,在單戀者方面實在是一件極不值得而且極無聊的事情! S君雖是個多疑的人,但待我卻很好,每在我來讀德文的夜裡,他在忙著寫自薦信之餘,還忙著泡茶,拿糖餅,殷勤招待我;每在星期日他和E女士同樣地十分的殷勤約我同遊,到了不少他們的親戚和朋友的家裡吃茶點聚談,使我看到聽到不少關於他們各家的情形。使我最覺詫異的是有一次在E女士的一個女友家裡吃茶點閒談,E女士和她的女友都說她們深以我不像吃鴉片者的樣子為可異!我問何以就覺得我必須吃鴉片?她們說,據她們所聽說,中國人都是吃鴉片的!經我駁說解釋之後,她們才恍然平日傳聞的錯誤。 這在我們聽了當然不勝詫異,尤其是像這兩個女子都至少是高中畢業生,何以一無常識至此!但是想到歐美各國關於糟蹋中國人的種種宣傳,一般人安得不把中國人「另眼看待」!記者追記這篇文字的時候,這幾天經過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附近的王路(Kingsway),便看見有一個教堂前掛著一個很大的廣告,是素在口上主持「正義」的國聯協會(League of Nations Union,這是英人贊成國聯的一種組織)替國聯做的宣傳,這廣告上面用圖畫表示國聯的種種事業,別的好事都輪著碧眼兒,唯有禁止毒物鴉片的一項,圖裡的那個煙鬼卻是個中國人的象徵!中國人抽大煙的大名,可謂已名震寰宇了! 我將離開柏林的前一夜,還到E女士和S君處辭行,E女士很大膽地當著S君的面前不自禁地哭了許久,我倒著了慌,不知如何是好,我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好朋友,這樣反而使我不好過,她才勉強收淚。那夜承他們兩位直送我到「環城電車」的站上(約有二十分鐘的步行),殷勤握手道別。我因怕此事往後也許要引起意外的糾紛,這決不是我所願有的,所以臨走時聲明我在歐洲是在各國跑的,行蹤無定,而且太忙,恐無暇通信,請他們原諒。 一九三四,六,一,倫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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