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二集 | 上頁 下頁
五五 唯一女性統治的國家


  記者自英倫起程以來,天天遇著的都是晴朗的氣候,而三月廿六日那天卻是在大雨滂沱中,靜悄悄地一人離開了比京布魯塞爾,乘著十二點五十分的火車,往荷京海牙進發。當天下午三點三刻到海牙,到的時候卻太陽當空,晴光四射,我因在荷蘭沒有什麼熟友,便提著兩個小衣箱,叫一輛汽車直駛中國使館,一坐入汽車,第一印象便是整潔,向汽車的玻璃窗外面看看,第一印象也是整潔。那輛汽車是街上零租的野雞汽車,但是汽車外面卻油漆一新,揩擦得乾乾淨淨,裡面的絨墊以及車旁的絨墊,都是很新很清潔的,這種汽車,在上海只能在私人自備的汽車中看得見的;再望望前面坐著的汽車夫,穿著黑呢的剪裁合身的制服,戴著黑呢的軍帽,頭髮和鬍子都修得很整齊,儼然好像是個軍官似的。我最初以為我也許是碰巧乘著這樣的汽車,但望望街上別部汽車,都相似。街道上也處處給人以整潔的印象,路旁的花草整齊而美,房屋的窗飾整齊而美,馬路上和兩旁行人道的清潔,簡直好像用刷子刷洗過的。乃至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幼,也個個整潔。在我所經過的幾個國家裡,在整潔上能和荷京相比的,似乎只有瑞士。我一入了這兩國的國境,精神便為之一爽,眼光便為之一亮,這種整潔的印象,是在別處所未曾得到的,雖則倫敦巴黎布魯塞爾等處的市政都辦得很好(意大利比較地最髒)。

  我國現在駐荷的公使是金問泗君,從前李頓調查團到上海時,顧維鈞氏曾在滄洲飯店開茶話會,招待各報主筆,記者忝陪末座,曾和金君晤面,但未有談話機會,這次在海外晤敘,覺他毫無官僚習氣,好像在學校裡遇著的一位同學,一見如故。他一嘴的松江口音,尤奇的是他的聲音語調乃至笑聲,和老友平海瀾先生(前《英文雜誌》主筆)沒有絲毫的不同;倘若我在隔壁聽他說話,一定要以為平海瀾怎麼忽然到了荷蘭來了!我和這位變相的「平海瀾」暢談了許久,又承他介紹他的荷籍秘書談了一會,大都是關於荷蘭的情形,當晚即在使館吃晚飯。這夜住在使館附近的一個旅館,佈置的整潔講究,除我在瑞士沮利克湖旁旅館所見的以外,也是在別處所未見的。但是旅客寥寥,也和在瑞士湖旁旅館裡所見的一樣!聽說有個旅館(亦在海牙)名Hotel des Indes,房間比較地昂貴,最廉的每天要在七個半荷幣Florin(每個約合華幣二圓)以上,就是要在十五圓華幣以上,竟完全沒有人住,個個房間空著,這樣下去,恐非關門大吉不可,這也可作為經濟上的一種寒暑表。

  第二天早晨,我獨自一人依著《指南》,到荷蘭最著名的海濱希文￿根(Scheveningen)去跑了半天,所得的印象也是無處不整潔。該處即在北海(North Sea)之濱,由海牙去有電車可乘,十分鐘即達。這海濱是個歐洲著名的浴場,設備周全,空氣清新,廣闊的沙灘沿著海邊差不多近兩英里,有大規模鋼鐵架撐著的廣闊的橋似的建築,由岸上伸入海面四百五十碼之遠(在英文稱Pier),伸入海面的那一端有很講究的餐館。在這Pier上,可依欄靜觀怒潮如山崩似的一陣一陣地向岸旁洶湧奔馳而來,使人有海闊天空駕潮浮游之想。沙灘後面有廣闊平滑的柏油馬路,馬路的另一邊便是許多佈置精美的旅館,菜館,咖啡館等建築,其中最宏偉精美的著名旅館稱Kurhaus,樓上周圍的露臺有三四十尺闊,有一千七百尺長。該旅館的大廳可容三千客人,聽說最熱鬧的時季是在六月至九月之間,我到的時候,不是熱鬧的時季,所以各處都是冷清清的,看不見幾個人影兒。我想這既是特殊權利階級享樂的所在,此後是這個階級逐漸倒黴的時代,在未有法子使這種地方開放給大眾以前,就是時季到了,要像以前那樣熱鬧,可能性大概要漸漸地小了。

  依《指南》說,這浴場的附近有舊的漁村,在這裡面還看得見荷蘭舊式的奇異建築和奇異的男女裝束,但是我在附近跑了不少地方,跑得一身大汗,還尋不到,後來詢問路人,才知道這些地方也「摩登化」了。匆匆遄回海牙,在一個菜館裡胡亂地吃些東西當午餐,在下午又依著《指南》看了幾處名勝,其中最為我們所久聞大名的當然是海牙國際法庭,在所謂和平宮(Palace of Peace)裡面,該宮建築很宏麗,由美國大資本家鋼鐵大王加納奇(Andrew Carnegie)捐助三十萬金鎊而建成的。(等於華幣四五百萬圓了)。這個和平宮在表面上的目的是要藉仲裁辦法來獲得國際和平的,可是自受世界大戰的大打擊以來,所幹的事,只不過遇有各國商人有關於自己利益的事件,各國政府偏袒自己商人而爭吵不得解決時,才請這個「和平宮」裡的國際法官費著不少唇舌來「仲裁」一下。那樣冠冕堂皇而宏麗的所謂「和平宮」,現在所幹的「國際和平」大事業,實際僅此而已!

  荷蘭是現在世界上唯一女性統治的國家,海牙便是這位女皇的常駐地。她現年五十四歲了,是荷皇威廉第三的女兒,因為沒有兒子,所以在他死後,她十歲時就承繼了皇位,先由她的母親攝政,到十八歲時即實際執政。她的名字全寫出來,有廿八個字母之多,總算是個少見的長名字(原文為Wilhelmina Helena Pauline Maria)。尤有趣的是做了女皇,為避免政權被奪或被丈夫干政起見,不得不選一個「飯桶」做丈夫;而且做了女皇的丈夫,吃飽飯沒事做,非「飯桶」亦不能勝任!這位女皇登極後,於廿一歲結婚,對手是出身德國皇族,因娶了——毋寧說是嫁了——女皇,得到一個荷蘭親王(Prince)的頭銜,其職務除以異性資格服務于女皇外,便是吃飽飯沒事做,遇有公開宴會或盛會(Public Occasion),總是女皇在前,他跟在後面,各國外交官在交際場中覲見時,總是女皇先拉手,其次才輪到這位「飯桶」丈夫。總之無論何事,他只有跟在她的屁股後面的資格!中國話有所謂「雄媳婦」,有所謂「雌伏」,這個「飯桶」實可稱為「雄妻」,或可說是「雄伏」!

  這位「雄妻」「嫁」了八年之後,才替他的「雌夫」「製造」出了一個「小雌」,這就是現在荷女皇的獨一無二的女兒,稱珠麗恩娜公主(Princess Juliana),現在芳齡已廿五歲了,看去荷國下代的統治者——倘若世襲君主制度還存在的話——還是一個女性。這位公主的「飯桶」丈夫,尚在物色中,而且聽說非「登極」後不能「大婚」,簡直是守著「活寡」,這也是做女皇預備者「說不出」的一樁苦事!並且要物色這種「飯桶」,一天一天地難起來,因為除能做十足的「飯桶」外,還有個重要條件,便是須出身皇族的什麼親王,但是時代變了,這類「貨物」——親王——漸漸地少起來了,所以物色更不容易。荷蘭雖采立憲君主制度,但荷女皇的政權很大,和英王之徒擁虛名,政權全由內閣負責者又不同。荷蘭政府的立法權由女皇和國會連帶負責(國會稱States-General,分上下兩議院,上議院的議員是由最富的公民中選出來的)。行政權則絕對歸女皇,在女皇之下雖有一個「參政院」(「Road von State」,英譯為「State Council」),遇有關於立法及大部分的行政問題,女皇即開會諮詢,但全體參政員(共十四人)均由女皇委任,而該院主席(President)又由女皇擔任,實際終屬諮詢(Consultation)性質,實權仍操于女皇之手。因此荷蘭最怕女皇的丈夫有野心,由夫權而擅行君權,於是「飯桶」丈夫竟為此種政制中不得不「利用」的「廢物」!

  荷蘭的政黨情形,和比利時的大同小異,也是教會黨尤其是天主教,稱羅馬天主教黨(Roman Catholic Party)和守舊黨(當然是資產階級的)聯合的勢力。國會裡雖也有自由黨和共產黨,但是人數極少,沒有實力。尤妙的是守舊黨中有個政黨就老實自稱「反革命黨」(Anti-revolutionary Party)!這也倒是老老實實的,比自稱革命,而實際是反革命,反以「反革命」罵人的,似乎總較勝一籌罷!荷國現內閣總理(其權甚微,不過做做主席),和內政部長便屬￿所謂「反革命黨」。司法,國防,和經濟勞動部長,這三閣員都屬￿羅馬天主教黨,這也可稱為「反革命」和宗教的聯合戰線!

  荷蘭是個偏於農業的國家,他們的重要農產品,除牲畜外,尤以幹牛酪,牛油,和雞蛋等為最著。工業的發展,比較地落後;缺乏充分的煤量,是此中一種困難的原因。但是在三百萬有業的人民中,已有一百萬人從事工業的工作,他們的工業規模也就不很小了(以紡織業為最重要,大部分輸出)。據最近的統計,一九三二年該國失業工人達廿五萬三千;一九三三年,竟增至三十四萬兩千人,劇增的比例數頗可驚(Amsterdam有鑽金剛鑽的工人五千人,失業者四千!);荷蘭殖民地比本國也大得多,本國面積只有一萬兩千余英方裡,而殖民地的面積卻有一百五十余萬英方裡;本國的人口只有八百萬左右,而殖民地的土著人口卻有九千四百余萬人。平均約計,每一個荷人,至少有十個殖民地的人民供奉他!但是殖民地的血究竟也有乾涸的時候,所以還免不掉什麼工人失業劇增的問題。

  講到荷蘭的本國面積,有一點頗有趣的,是在不同的時期,有伸有縮。它的「縮」,並不像我國那樣寬洪大量地容許日帝國主義者今天占一塊明天占一塊,嘴裡還嚷著什麼「一面交涉」,「一面抵抗」,卻是被海所侵入,而荷人且能和海抵抗,建造大規模的海堤,像該國最西部的一省名海地(Zeeland)便是用三百英方裡的海堤保住的。中國年年鬧水災,荷國國土大部分都在海平線八尺以下,卻能利用精善的堤,不但保護著土地,而且使土地因此更腴潤宜於農業,這也在乎努力不努力的區分!不僅此也,中國有「精衛填海」之語,荷人一向就在那裡幹「填海」的把戲!在中世紀的時候,屢次被海侵入,其中有一次竟把一大塊陸地造成現在荷國北方的南海(Zuider Zee),把荷蘭國土大縮一下!自十六世紀以來,荷人和海爭地,填得的土地已在百萬畝(Acre)以上,在一九一八年,國會通過一個空前的——在全世界上空前的——填海議案,要在南海中填出一省的土地,預定面積五十余萬畝,經費七萬五千萬金圓,需時三十三年,已於一九二四年開工,現在已填了一部分。荷蘭本國面積不過一萬兩千余英方裡,居然分成十一省,現在又要和海爭得一省!他們覺得土地的獲得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聽到中國的東北有德法兩國合起來那樣大,竟於幾天內拱手奉讓給日本,真替我們中國「肉麻」,在表面上代我們嘆惜不置(據我國駐荷公使金君談及,他就遇著不少這樣代我們嘆惜的荷國友人和政府當局中人),心裡也許不免還要暗暗地驚異中國何以竟是這樣一個大飯桶!

  一九三四,五,廿五,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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