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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前塵影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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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離國之後,關於編輯方面的事務,不得不偏勞寒松先生多費一些時間。他和我約,要我至少須每期替本刊作一篇文字,這在我當然是義不容辭的。我的行期在七月十四日,等到途中來稿,恐怕來不及接得上,所以在起程前特先「貯蓄」三篇,本文是所「貯蓄」的第二篇(第一篇是上節登的《開端》)。寫這三篇的時候,我這個人還在上海。預計這篇文字達到讀者諸友的眼簾時,我所乘的那只船已經過香港,新加坡,而正達到了科倫坡(Colombo),和諸位相距有一萬二三千里了。 我此刻和諸友要談些什麼呢?談談國內的事情嗎?公開的秘密都擺在我們的眼前,而且談了徒然惹起諸友的感傷。談談國外的事情嗎?我人還在國內,未曾見著,不便捏造。我偶爾想起從平日常常看到的許多讀者的來信裡面,常有人表示要知道兩件事:一件是關於我個人的歷史,一件是關於本社發展經過及內部組織的概況。我似可乘此「青黃不接」的機會,就這兩方面略為談談(關於第二件事,當於下節一文裡敘述)。 我想讀者中所以有人要聽聽關於我個人的歷史,似乎也有幾個原因。第一個大概是由於本刊從開始到發展,不是憑藉什麼名人的牌子,始終是由於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來濫竽其間,以致令人有「不知何許人也」之感。第二個原因是我雖是一個無名小卒,但因由本刊的媒介,承蒙讀者諸君的不棄,獲得不少神交,對於一個朋友常喜聽聽他的生平是人之常情,所以讀者諸友也許由於友誼的動機,要知道一些關於我個人的經歷。我本想,個人的歷史原無多談的價值,況且像我這樣一個很平凡的人的一些很平凡的事實!但想到這第二個原因,並且想到個人不能脫離社會,談談個人所感受的辛酸苦辣,也許可以看出他所處的社會環境的一些情況。因此我便不避冒瀆,䩄然追述一些前塵影事,和諸友談談。 我是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豪紳官僚的家族裡,從小所接觸的,是封建思想與舊禮教的「薰陶」。當然,在當時家族中人都自詡是所謂「書香之家」。我得受到所謂「新教育」,實有些偶然的。最初長時期和我的一個弟弟同被桎梏在家塾裡,受著西席老夫子詩云子曰的薰陶,渾渾噩噩,只覺得終日是悶坐在牢獄裡,大家族所希望於我的似乎不外乎是做官。後來因為西席有了高就,要換過一個,一時沒有物色到,剛巧鄰居的有一位「少爺」進了「洋學堂」,據他的老子告訴我的父親,說「洋學堂」也還不算怎樣大逆不道,我才糊裡糊塗地得到家長的准許,姑往投考,貿貿然由牢獄式的家塾進了ABCD的洋學堂。 那時以「南洋公學」(即今交通大學)的聲譽最隆,家長希望我把自己造成一個工程師,我也很羡慕工程師的職業,在當時並不知道工程師對社會有什麼偉大的貢獻,只因為工程師的職業似乎被人重視,而且聽說一來就有好幾百塊錢的收入,所以很勤勉地學習,同時也鑒於家人囑望的殷切,認為也應該勤勉地去學習。不料我的個性不是做工程師的坯子,對於國文歷史及外國文學等等科目,覺得尚能應付裕如,看見數學便感到害怕,在中學時代(當時所謂「中院」),因虛榮心的督促,不甘落人後,拚命用功,教師們看見我的表面上的成績,誤把我當作什麼「高材生」,其實我自己已深深地知道是外強中乾的。後來硬著頭皮讀到大學(當時所謂「上院」)電機科一年級,被微積分和高等物理學困窘得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像逃難似的考入聖約翰大學的文科。我回顧求學的經歷,很抱憾的一點,是太不經濟地耗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如一路都得有相當的指導,能對於自己個性所最近的學科有系統的切實研究,也許在知識上可得到比較好的基礎。 我從沒落的封建的家族裡,暗中摸索著撞入了充滿資本主義化的學校,從中學到大學,都做著自食其力的苦學生。在中學時代,自給的方法,是做家庭教師,投稿,拚死命讀書,求得考列前茅,獲得校裡「優等生」的資格,由此得到豁免下學期學費的待遇。記得第一次投稿被錄取的是登在「冷血」主編的《申報》的《自由談》,我看見自己的稿子第一次登在報上,快樂得什麼似的,到具名蓋章取稿費的那一天,我和我的弟弟(同在南洋肄業)同往申報館索取,「出乎意表之外」地得到了六塊亮晶晶的大洋,三步做兩步地踉踉蹌蹌一奔出了申報館的大門,兩人都狂笑著跳躍著好像發現了金礦似的!兩人一路嘻嘻哈哈由望平街連奔帶走地跑回徐家匯。 在大學初年級的第一學期末了,因經濟方面實在羅掘俱窮,無以為繼了,只得輟學,由一個素來承蒙他敬重我的同學介紹到內地(宜興)一個村鎮上去當了好幾個月的家塾教師,教三個十一二歲到十三四歲的孩子,其中一個是聾子,教起來很費力,除算學英文外,還要講歷史,讀《孟子》,天天出作文題目,改文章,夜裡還有夜課。 在大學時代自給的方法也是於課餘當家庭教師,教的是預備投考中學插班的學生,算學要教幾何代數,英文要教文學,國文要教古文。晚間便在本校圖書館裡做一個鐘頭職員(每月有九塊大洋的工資)。此時雖在貴族化的學校,當然不能和富有的哥兒公子比擬,往往他人身上穿了棉袍,我還只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夾袍打抖;在夏季蚊帳破得窟窿太多了,臉上就常有東一點西一塊蚊蟲勞績的表現。有一次做了一個全暑假的苦工,學費還湊不夠,在開學的前一天還是一籌莫展,行李是暫時搬進學校了,獨自一人靜悄悄地坐在房裡發呆;不知在當時和我不過在朋友家裡晤談過一二次的畢新生先生怎的間接聽到了我的苦況,趕坐著汽車送來一筆款子,強要我收下,我感於他的誠意,最後決借用了;他別後一跨出了房門,我回身把房門關上,不知為什麼竟感傷得獨自一人哭了一頓。 離校後做了幾年編輯,同時兼做了幾年英文教員,其餘的時間和精力便都用在本刊上面,且學且做,困知勉行,以迄今日。我竟把這樣平凡的事實煩擾了諸君的清聽,心裡終覺得是很歉然的,所以只簡單地談談,不敢再嘮嘮叨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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