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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的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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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六一 我的母親 說起我的母親,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甯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麼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現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著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後的女子還大多數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只有三個字,嫁後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誌》筆政的朱胡彬夏,在當時算是有革命性的「前進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裡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胡」字上面加著一個「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後仍只用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著她們自己的獨立的地位,不是屬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朱胡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嘗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著。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家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裡的人們叫她做「十四少奶」,後來我的父親做了官,人們便叫她做「太太」,她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裡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裡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裡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只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裡對於母親的零星追憶,只是這十一年裡的前塵影事。 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於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裡,我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裡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裡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裡叫我什麼,並對我說了什麼,現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裡,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裡除有不少成人談笑著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裡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著「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了婚,所以這大家族裡有著這麼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裡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我,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忪所見著的她的容態,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裡許多婦女裡面,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裡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愛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裡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母愛。 後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補官。我當時大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家裡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只有母親由娘家帶來的一個青年女僕,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聽,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家裡一貧如洗。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裡,大概是到「官場」裡「應酬」去了,家裡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裡去領「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裡面擁擠著領到竹簽,然後拿著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著粗布袋擠到裡面去領米;母親在家裡橫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隻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只詫異著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他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娓娓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鎖。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後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淒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湧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裡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現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並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在,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坑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家裡雖一貧如洗,情願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須四塊大洋(當然供膳宿),雖則這四塊大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裡親自聽我背書,很嚴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湧地哭著。我心裡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裡勉強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由現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是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裡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裡望得見母親獨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裡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反側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准許的(這至少是當時我的心理),於是想出一個藉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只聽到滴搭的鐘聲,和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吸呼。我心裡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裡的不安成分。當時一肚子裡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才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幹什麼!現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裡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 母親死的時候才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淚叫著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捨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幹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裡,都葬送在沒有什麼意義的事務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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