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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慘淡經營之後


  在貧民窟裡辦報館,佈置起來確是一件怪麻煩的事情!我曾經說過,我們的報館所在地的利源東街,是夾在兩條最熱鬧的街道的中間。在那兩條最熱鬧的街道上,各店鋪裡的衛生設備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在地下都裝有現成的溝筒,他們都可以裝設抽水馬桶,和有自來水沖的白瓷小便鬥。但是利源東街離這兩條大街雖不過幾步遠,情形便大不同了。因為那條街上的住戶根本沒有力量享受衛生的設備,所以地下根本就沒有什麼衛生設備適用的溝筒。你獨家要裝設也可以,不過先要就馬路的下面裝設溝筒,從大街的地下溝筒接到屋裡的地下來才行。這項工程至少要花掉一千多塊港幣,合華幣要近兩千塊大洋,這當然不是我們這樣的窮報館所出得起的,只得想都不去想它。那幾天我常常到報館裡去視察修理工程的進行,屢次有「苦力」模樣的不速之客跑來盤問,他講的是廣東話,我一竅不通,但是他卻鍥而不捨,找個懂廣東話的朋友來翻譯一番,才知道他為的是馬桶問題。原來在這個貧民窟裡倒馬桶的生意,也有好幾個人要像競爭國選那樣地熱烈,爭取著「倒權」!他們的這種重要的任務,卻也很辛苦,每夜一兩點鐘的時候,就要出來到各戶去執行「倒權」的;在取得「倒權」以前,還要經過一番激烈的競爭。在我們呢?馬桶問題倒不及他們那樣著急,因為我們把第二層的後間那個小廚房粉刷一番,叫木匠司傅用木板來隔成兩個小間,買兩個白瓷馬桶,加些臭藥水,還勉強過得去。所要設法解決的是小便所問題。我原想買個白瓷小便鬥,裝在自來水龍頭下面,鬥底下裝一個管子,通到下層地下深處的泥裡去;這樣可以不必以後弄為尾閭,稍稍顧到公眾的衛生。主意打定之後,便和一位能講廣東話的朋友同跑到一家專買白瓷抽水馬桶和白瓷小便鬥的公司裡去接洽。那公司裡的執事先生們聽說是個報館裡要裝白瓷小便鬥,以為是一件很闊的生意經,很殷勤地特派一位「裝設工程師」到我們的報館裡來設計,我們覺得卻之不恭,只好讓他勞駕。那位「裝設工程師」一踏進我們的小廚房便搖頭,他說在這裡要裝設白瓷小便鬥,先要打樣繪圖呈請香港政府核准,領取執照,否則便是違法的行為,幹不得!我問他在那條街上一般住戶都是在廚房的水溝裡隨意小便,使廚房和後弄都臭氣薰蒸,是否也要呈請香港政府核准呢?他知道這是開玩笑的話,彼此付之一笑。但是小便所問題還是未得解決。最後只得雇泥水匠,用白瓷磚就水溝的洞口砌成一個方形的大鬥,下面挖個洞,每日由茶房負責倒水沖幾次,由那裡還是要流到後弄去,那也就無可如何的了。這在該處的泥水匠是一個新式的「工程」,做得不對,以致做了又拆,拆了又做,經過幾次的麻煩,才算勉強完事。

  屋子的後部分的問題算解決了,但是屋子的前面是朝西,陽光逼著要使你中暑,於是決定裝設一個布篷,裝設兩個風扇,並在那狹隘的露臺的鐵欄杆上排幾盆花草。門面和內部都油漆一新。這樣慘淡經營之後,這一所房屋,在那條貧民窟的街道上簡直是一所很整潔的屋子了。我把它比作一個十足的鄉下土老兒硬穿上一套時裝。

  有許多同事是陸續由上海來的,我每次很高興地到碼頭去接他們,他們到了第一件事是要先到報館去看看。我雖知道這時我已費了一個多月的工夫,把這個貧民窟的屋子刷新了一下,但是心裡頭還是忐忐忑忑,不知道同事們看了覺得怎樣,雖則我引導他們進報館的時候,總是一團高興,因為這是經過一番苦工夫所得的結果。後來他們裡面有的承認初看的時候覺得很不慣,後來也就漸漸地看慣,覺得很自然了。

  我的辦公室是在二層樓的前一部分,隔成一個小小的房間,排著三張的辦公桌,已是擠得難於回旋。窗關著很悶;窗開著吧,斜對面的那家小鐵店的煤煙常常溜進來,替你的桌上和面孔上加些材料。那裡的房屋都是兩層樓的樓房,中間隔開的街道既然很窄,所以兩邊樓房相望是很近的。有一夜斜對面的樓上死了一個人,全家十幾口,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擠在那個小房間裡圍著躺在床上的死屍哭著,哭得很悲哀,聽了令人為之慘然。我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寫社論,因為距離很近的緣故,那個硬挺挺僵臥著的死屍,恍惚就睡在我的身旁似的,尤其是那樣悲哀的泣聲,使我雖拿著筆在構思,心目中所湧現的總是一個死屍,一群窮苦的婦人孩子圍哭的慘況。心裡想也許那一群可憐的婦人孩子們全靠那個死人活命,現在是陷入了非常淒慘的境域了!心思這樣地被擾亂著,好久好久寫不出一個字來!

  被我由法國電請回來幫忙的胡愈之先生,他的辦公桌就在我的對面,有一夜他發現一個大蜈蚣!如在不知不覺中,乘他在寫作無暇他顧的時候,取道他的褲腳管向上前進,那還得了!他生怕再有蜈蚣出來,他搖頭慨歎這種地方真有些危險!我想他當時的兩個褲腳管裡大概是常在宣佈戒嚴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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