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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貧民窟裡的報館


  我在上次和諸君談過,我們在香港的報館因為試辦的經費是由幾個書呆子勉強湊借而成的,為數很有限,所以是設在貧民窟裡。但是說來好笑,我正在香港貧民窟裡籌辦報館的時候,香港有一家報紙登出一段很肯定的新聞,說我被廣西的當局請到南寧去,擔任廣西省政府的高等顧問,同時兼任南寧《民國日報》總主筆和廣西大學教授,每月收入在六百元以上云云。你看這多麼闊!不但「顧問」,而且是「高等」;不但兼了「總主筆」,而且還兼著「大學教授」!一身兼這樣的要職三個,依我們所知道的一般情形看來,每月收入僅僅在六百元以上,似乎還未免過於菲薄吧。但是在我這樣的一個窮小子看來,確覺得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而且老實說,確也有些垂涎欲滴!因為我自從結束苦學生的生活,在社會裡混了十多年以來,從來沒有賺過這樣大的薪水。自從在十年前因《生活》週刊業務發達,我不得不擺脫其他一切兼職——要附帶聲明的是這裡沒有什麼「高」,沒有什麼「總」,也沒有什麼「大」,只是有著夜校教員之類的苦工——用全副精神來辦這個刊物,計算起來,每月收入總數還少去十塊大洋,十年來一直是這樣。我有大家族的重累,有小家庭的負擔,人口日增,死病無常,只靠著一些版稅的收入貼補貼補;因為出國視察借了一筆款子,有好幾本著作的版稅已不是我自己的,除把版稅抵消一部分,還欠著朋友們幾千塊錢,一時無法償還;不久以前一個弟弟死了,辦喪事要舉債,最近有一個庶母死了,辦喪事又要舉債——好了,不嚕蘇了,在這樣嚴重的國難裡面幾乎人人都有「家難」的時代,我知道諸君裡面有著同樣痛苦或更厲害的痛苦的一定不少,我不該多說關於個人的訴苦的話,我只是說像我們這樣的窮小子,「每月收入在六百元以上」並不是用不著,但是我們為保全在社會上的事業的信用,我們絕不能無條件地拿錢,而且我們知道僅僅孜孜於各在個人的圈子裡謀解決,也得不到根本的解決。

  話越說越遠,我不得不請諸君原諒,現在再回轉頭來談談在香港貧民窟裡辦報的事情吧。我在香港只是在貧民窟裡辦報,從未到過廣西,所以誰做了廣西政府的「高等顧問」等等,我不得而知,所知道的只是在香港的貧民窟裡所辦的那個報館。

  香港的市面和大多數的居民是在山麓,這是諸君所知道的。在這裡你要看看豪華區域和貧苦區域的對比,比在任何處來得便當,因為你只要跑到山上的高處俯瞰一下,便看得見好像汪洋一大片的所謂西營盤和它的附近地方,都是些狹隘齷齪的街巷和破爛不堪的房屋,像蟻窟似的呈現在你的眼前。但是除了這樣整批的貧民窟之外,在熱鬧的市面,於廣闊的熱鬧街道的中間,也夾有貧民窟,這可說是零星的貧民窟。我們的報館一面要遷就熱鬧市面的附近,一面又出不起那昂貴的屋租,所以便選定了一個零星貧民窟裡的一條小街上的一所小屋——就是也許已為諸君所耳熟的利源東街二十號。

  這一條短短的小街雖在貧民窟裡,雖然汽車貨車不許進去,地勢卻很好,夾在最熱鬧的德輔道和皇后大道的中間,和印刷所也很近。這屋子號稱三層樓,似乎和「高等顧問」有同樣闊綽的姿態,但是每層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房間,房間的後面有一個很小的廚房,前面臨街有一個窄得只夠立一個人的露臺。至於屋子材料的窳陋,那是貧民窟房屋的本色,不足為怪。天花板當然是沒有的,你仰頭一望,便看得見屋頂的瓦片。上樓是由最下層的鋪面旁邊一個窄小的樓梯走上去的。你上去的時候,如不湊巧有一個人剛從上面下來,你只得緊緊地把身體貼在牆上,讓他唯我獨尊地先下來;這好像在蘇州狹隘的街上兩輛黃包車相碰著,有著那樣擁擠不堪的滑稽相。屋子當然是髒得不堪,但是因為包括鋪面的關係,每月卻要租一百塊錢。我承蒙一位能說廣東話的熱心朋友陪著到經租帳房那裡去,往返商量了好幾趟,在大熱天的炎日下出了好幾次大汗,總算很幸運地把每月屋租減到九十塊錢。

  這樣髒得不堪的屋子,當然需要一番徹底的粉刷,否則我實在不好意思請同事們踏進去;並不是嫌不好看,要努力辦事不得不顧到相當的健康環境。可是那裡的粉牆經過粉刷了五次,才有白的顏色顯露出來。漆匠大叫倒黴,因為他接受這樁生意的時候,並未曾想到要粉刷到五次才看得見白色。我不好意思難為他,答應他等到完全弄好之後,加他一些小費。那個窄小的樓梯,是跑二樓和三樓必經之路,樓梯上的木板因年久失修,原來平面的竟變成了凹面的了,有的還向下斜,好像山坡似的,於是不得不修的修,換的換,這也是和房東辦了許多交涉而勉強得到的。

  談起來似乎瑣屑,在當時卻也很費經營,那是小便的地方。在那貧民窟的屋子裡,一般人的習慣,廚房裡倒水的小溝(樓上也有,由水管通到下面去),同時就是小便的所在,所以廚房和樓下的屋後小弄,便是臭氣薰蒸的區域。報館裡辦事的人比較的多,需要小便的人無法使它減少,如沿用一般人的辦法,大家恐怕要薰得頭痛,無法辦公了。說的話已多,這事怎樣解決,只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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