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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苦學時代的教書生涯


  我在做苦學生的時代,經濟方面的最主要的來源,可以說是做家庭教師。除在宜興蜀山鎮幾個月所教的幾個小學生外,其餘的補習的學生都是預備投考中學高級的。好些課程由一個人包辦,內容卻也頗為複雜。幸而我那時可算是一個「雜牌」學生:修改幾句文言文的文章,靠著在南洋公學的時候研究過一些「古文」;教英文文學,靠著自己平日對這方面也頗注意,南洋和約翰對於英文都有著相當的注重,尤其是約翰;教算學,不外幾何和代數,那也是在南洋時所熟練過的。諸君也許要感覺到算學既是我的對頭,怎好為人之師,未免誤人子弟。其實還不至此,因為我在南洋附屬中學時,對於算學的成績還不壞,雖則我很不喜歡它。至少教幾何和代數,我還能勝任愉快。現在想來,有許多事真是在矛盾中進展著。我在南洋公學求學的時候,雖自覺性情不近工科,但是一面仍盡我的心力幹去,考試的成績仍然很好,仍有許多同學誤把我看作「高材生」,由此才信任我可以勝任他們所物色的家庭教師。到約翰後,同學裡面所以很熱心拉我到他們親戚家裡去做家庭教師,也因為聽我在南洋是「高材生」;至少由他們看來,一般的約翰生教起國文和算學來總不及我這個由南洋來的「高材生」!我慨然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為的是要救窮,但是替子弟延請教師的人家所要求的條件卻不是「窮」,僅靠「窮」來尋覓職業,是斷然無望的。我自己由「工」而「文」,常悔恨時間的虛耗,但是在這一點上卻無意中不無得到一些好處;還是靠我在讀工科的時候仍要認真,不肯隨隨便便撒爛汙。

  在我自己方面,所以要擔任家庭教師,實在是為著救窮,這是已坦白自招的了。(這倒不是看不起家庭教師,卻是因為我的功課已很忙,倘若不窮的話,很想多用些工夫在功課方面,不願以家庭教師來分心。)可是在執行家庭教師職務的時候,一點不願存著「患得患失」的念頭,對於學生的功課異常嚴格,所毅然保持的態度是:「你要我教,我就是這樣;你不願我這樣教,儘管另請高明。」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人家擔任家庭教師,那家有一位「四太爺」,掌握著全家的威權,全家上下對他都怕得好像遇著了老虎,任何人看他來了都起立致敬。他有一天走到我們的「書房」門口,我正在考問我所教的那個學生的功課,那個學生見「老虎」來了,急欲起來立正致敬,我不許他中斷,說我教課的時候是不許任何人來阻撓的。事後那全家上下都以為「老虎」必將大發雷霆,開除這個大膽的先生。但是我不管,結果他也不敢動我分毫。我所以敢於強硬的,是因為自信我在功課上對得住這個學生的家長。同時我深信不嚴格就教不好書,教不好書我就不願幹,此時的心裡已把「窮」字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種心理當然是很矛盾的。自己的求學費用明明要靠擔任家庭教師來做主要的來源,而同時又要這樣做硬漢!為什麼要這樣呢?我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理論上的根據,只是好像生成了一副這樣的性格,遇著當前的實際環境,覺得就應該這樣做,否則便感覺得痛苦不堪忍受。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這樣的一個「硬漢教師」,不但未曾有一次被東家驅逐出來,而且凡是東家的親友偶然知道的,反而表示熱烈的歡迎,一家結束,很容易地另有一家接下去。我仔細分析我的「硬」的性質,覺得我並不是瞎「硬」,不是要爭什麼意氣,只是要爭我在職務上本分所應有的「主權」。我因為要忠於我的職務,要盡我的心力使我的職務沒有缺憾,便不得不堅決地保持我在職務上的「主權」,不能容許任何方面對於我的職務作無理的干涉或破壞。(在職務上如有錯誤,當然也應該虛心領教。)我不但在做苦學生時代對於職務有著這樣的性格,細想自從出了學校,正式加入職業界以來,也仍然處處保持著這樣的性格。我自問在社會上服務了十幾年,在經濟上僅能這手拿來,那手用去,在英文俗語所謂「由手到嘴」的境況中過日子,失了業便沒有後靠可言,也好像在苦學生時代要靠著工作來支持求學的費用,但是要使職務不虧,又往往不得不存著「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度。所以我在職業方面,也可說是一種矛盾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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