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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幻想的消失


  我在南洋公學的時候,在精神上常感到麻煩的,一件是經濟的窘迫,一件是勉強向著工程師的路上跑。前者的麻煩似乎還可以勉強拖過去,雖則有的時候很像到了絕境;後者的麻煩卻一天天地繼續下去。如果我肯隨隨便便地敷衍,得過且過,也許可以沒有什麼問題,可是我生性不做事則已,既做事又要盡力做得像樣;所以我不想做工程師則已,要做工程師,決不願做個「蹩腳」的工程師。我讀到中學四年級的時候,已感覺到《解析幾何》的和我為難,但是我當時並不知道天地間有所謂職業指導這個東西,只常常怪自己何以那樣不行!中學畢業後要分科了。除土木科和電機科外,還新設有鐵路管理科。原來同學裡面性情不近於學工科的不止我一個人,據說鐵路管理科是不必注重物理算學的,所以有不少同學加入。照理我也可以加入這一科,不過當時加入這一科的卻有許多平日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般同學看來,大有這是「藏汙納垢」的一科,存著輕視的心理!而且我對於鐵路管理,自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興味,所以我沒有一點意思要進這一科。由現在看來,前一種心理確是錯誤的,後一種心理也許還合於職業指導的一個原則。無論如何,我既無意於管理什麼鐵路,只得在土木科和電機科兩者之間選擇一科。我說「只得」,因為在當時竟好像除了南洋公學,沒有別的什麼學校看得上眼!算學是我的對頭,這是諸君所知道的。我聽見有些同學談起電機科對於算學的需要,不及土木科那樣緊張,我為避免「對頭」起見,便選定了電機科。到了這個時候,我對於工程師的幻想還沒有消失。這種幻想的所以還未消失,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做工程師,卻是因為不知道有更改的必要和可能。我所以不喜歡做工程師,並不是不重視工程師,卻是因為我自己的能力和工程師沒有緣份。

  但是我仍然糊裡糊塗地向著工程師的路上跑。不久我對於工程師的幻想終於不得不完全消失,這件事我卻不得不謝謝張貢九先生。他當時教我們的微積分和高等物理學。諸君知道微積分是算學中比較最高級的階段,高等物理學對於算學的需求也是特別緊張的。而這位張先生對於這兩科考試的題目又特別地苛刻。他到考試的時候,總喜歡從別的書上搜求最艱深困難的題目給學生做,弄得同學們叫苦連天,尤其引起深刻反省的當然是像我這樣和算學做對頭的人們。最初我還再接再厲,不肯罷休,但是後來感覺到「非戰之罪」,便不得不另尋途徑了。可是怎麼辦呢?尤其是「優行生」的問題!在南洋公學還可藉口「優行生」來湊湊學費,如換一個學校,連這樣一點點的憑藉也沒有了。這是一種最躊躇的心理。

  可是問題當然還沒有解決。同時有一位姓戴的同學卻給我一個很大的推動。他在我們的同級裡,對於工科的功課卻是賦有天才的,但是他對於醫學的研究具有更濃厚的興味,便下決心于中學畢業後,考入聖約翰大學的醫科(先須進理科)。他去了以後,偶然來談談,我才知道聖約翰的文科比較地可以做我轉校的參考。我此時所要打算的是經濟的問題,因為到聖約翰去之後,不但沒有「優行生」的獎學金,而且聖約翰大學是向來有名的貴族化的學校。這個學校的課程內容,比較地合於我的需要,而貴族化的費用卻給與我一個很困難的問題。事有湊巧,有一位同級的同學葛英先生正在替他的一個本家物色一個家庭教師。他的那位本家是在宜興縣的蜀山鎮,家裡是開瓷廠的,年已六十幾歲了,對於三個孫子的學業希望得非常殷切,托我的這位同學代為物色一個好教師,要請到蜀山鎮去做西席老夫子的。我是否夠得上做一個好教師,自己實在毫無把握,但是這位同學知道我有暫時做事積資再行求學的意思,極力慫恿我接受這個位置。當時是在將放年假的時候,他們打算請我去教半年,準備使那三個小學生能在第二年的暑假考入學校。為特別優待我起見,他們自動建議每月送我「束修」四十元,來往盤費都由東家擔任。這位東家雖還拖著一根辮子,年齡已達六十幾歲的老先生,但是對於我這個青年「老夫子」卻表示著十二萬分的敬意;他的那樣謙恭誠摯的盛情厚誼,實在使我受到很深的感動。我想一部分也許是由於他對於三個孫子的學業前途盼望得十分殷切,推他愛護孫子的心而愛護到所請的「老夫子」;一部分也許是由於我的那位同學在他面前,把我說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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