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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新聞記者的作品


  我在準備做工程師的學校裡面——雖則還在中學——並不專心于準備做工程師,卻分著大部分的心力看這樣的書,翻那樣的報,和準備做工程師的工作都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這實在不足為訓。就職業指導的原則說,應該趕緊設法掉換學校才是,可是我當時在這方面是個「阿木林」,想都沒有想到,還是在暗中摸索著。

  但是有一點卻在小學的最後一年就在心裡決定了的,那就是自己宜於做一個新聞記者。在那個時候,我對於《時報》上的遠生的《北京》通訊著了迷。每次到閱報室裡去看報,先要注意《時報》上有沒有登著遠生的特約通訊。我特別喜歡看他的通訊,有兩個理由:第一是他的探訪新聞的能力實在好,他每遇一件要事,都能直接由那個有關係的機關,尤其是由那個有關係的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探得詳細正確的內部的情形;第二是他寫得實在好!所以好,因為流利,暢達,爽快,誠懇,幽默。他所寫的內容,和所用的寫的技術,都使當時的我佩服得很,常常羡慕他,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做成那樣一個新聞記者。想諸君也許還記得,遠生就是名記者黃遠庸先生的筆名。我當時對於他的為人怎樣,完全不知道,但是在文字上認識了他,好像他就是我的一個極要好的朋友。後來他因反對袁世凱稱帝而冒險南下,我已在中學裡,對於他的安危,簡直時刻擔心著,甚至有好幾夜為著這件事睡不著。他離開上海赴美國,途中還寫了好幾篇短小精悍,充滿著朝氣的通訊登在《申報》上,是我生平最傾倒的佳作,我正切盼著他能繼續寫下去,不料他到舊金山的時候竟被暗殺,真使我悒鬱不歡,好像死了我自己的一個好朋友。

  我以前曾經談起在中學初年級的時候,對於先師沈永臒先生所借給我的《新民叢報》,也有一時看入了迷,這也是鼓勵我要做新聞記者的一個要素。當然,那裡面所建議的事情和所討論的問題,和當年的時代已不適合,我只是欣賞那裡面的銳利明快引人入勝的寫的技術,所以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就無意再看了,可是增強了我要做個新聞記者的動機,那影響卻是很有永久性的。

  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同房間的同學有一位彭昕先生,他的國文根底很好,對於秋桐(即現在到華北去做什麼委員,使國人為之齒冷的章士釗)所辦的《甲寅雜誌》看入了迷。他常常在我面前把秋桐的文章捧上了天,讚不絕口。平心而論,章士釗的現在行為雖令人齒冷,但在當時那一段時期的努力,卻也有他的勞績。我厭惡他現在的為人,同時我卻要承認當時確曾經受著秋桐文字的相當的影響。我因為彭先生的入迷,也對於《甲寅雜誌》加了特殊的注意,每期都從我這位朋友那裡借來看。秋桐文字的最大優點是能心平氣和地說理,文字的結構細密周詳,對政敵或爭論的對方有著誠懇的禮貌,一點沒有潑婦駡街的惡習氣。我很覺得這是現在我們應該注意的態度,——尤其是現在積極推動全國團結禦侮的時候——不要心境過於狹隘,太不容人,我當時對於秋桐的文字雖不像我的同學彭先生那樣入迷,但卻也喜歡看。這對於我要做新聞記者的動機,也有相當的推動力。

  其實也只有《甲寅雜誌》能使秋桐令人敬重,後來秋桐反對「五四」運動的新文化,又辦什麼《甲寅週刊》,同樣地用秋桐署名的文字,看了便令人作三日嘔!關於這一點,我也許可以捏造一個原則,做文章和做人實在有著密切的關係。做了一個要不得的人,原來能寫很好文章的,到了那時寫出來的也要變成要不得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好的文章不僅是有著好的寫的技術,同時也離不開好的寫的內容。而且還有一點似乎奇特而卻也是事實的:那便是內容的要不得往往也要影響到寫的技術,因為只有理直氣壯的內容才寫得好,否則扭扭捏捏,不能遮掩它的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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