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十一


  § 六

  鐵鎖自從當了一次閭長以後,日子過得更不如從前了,三四年工夫,竟落得家無隔宿之糧,衣服也都是千補萬衲,穿著單衣過冬。他雖然是個匠人,可是用得起匠人的家,都怕他這窮人占小便宜,不願用他,因此成天找不到事,只好這裡求三合,那裡借半升,弄一頓吃一頓。

  到了民國二十四年這一年,在家裡實在活不下去了,叫才長到八歲的小胖孩給人家放牛去,自己又和幾個同行往離家遠一點的地方去活動——不過這次卻因為沒有盤纏,不能再去太原,就跟著幾個同行到縣城裡去。在城裡找到一家東家,就是當年在五爺公館吃著西瓜談「歸班」的那個胖子。這人姓衛,這幾年在閻錫山的「禁煙考核處」(就是賣官土的總機構)當購料員,在綏遠買土發了財,成了縣裡數一數二的大紳士,要在城裡修造府第,因此就要用匠人。鐵鎖和同去的幾個人,和包工頭講了工價,便上了工。

  這一年的上半年,鐵鎖的家裡好過一點,下半年秋收以後,雖然除給福順昌納了利錢以後不餘幾顆糧食,可是鐵鎖和小胖孩都不在家,光二妞一個人在家也不吃什麼。

  可惜不幾天就發生了意外的事:上邊公事下來了,說共產黨的軍隊從陝西過河來了,叫各地加緊「防共」,寧錯殺一千個老百姓,也不叫放走一個共產黨,縣長接著這公事,跟瘋了一樣,撒出防共保衛團和警察到處捉人——凡是身上有一兩個銅元、一兩條線、小鏡子或其他不常見的物件,都說成共產黨的暗號,逃荒的、賣薑的、貨郎擔子……一切外來的生人,一天說不定要捉多少、殺多少,有一天就殺了一百五六十個。警察們每夜都打著手電筒到匠人們住的地方查好幾遍,因為搜著身上有銅元還殺了兩個匠人。這時候,匠人們固然人人怕捉,胖子東家是聽說共產黨來了要殺他們這些仗勢欺過人的人,因此也懷著鬼胎無心修造了;況且天氣也冷了些,泥水也快凍了。這樣幾頭趕趁,工也停住了,鐵鎖和許多匠人們便都解散回家。回到村,村公所裡也忙著辦「防共」,春喜當了公道團村團長(原來也是閻錫山組織起來的防共團體),小喜當了防共保衛團村團長,所有壯丁一律都得當團丁,由小喜訓練。鐵鎖回去馬上就得去受訓。

  這年冬天,山西軍隊調動得很忙,中央軍也來山西幫忙防共,地方上常有軍隊來往。老百姓因為經過民國十九年那次混亂,一見過兵自然人人擔憂。

  楊三奎的閨女巧巧,原來許給二妞的弟弟白狗,這是楊三奎最小的一個閨女,這時已經十八歲了,因為兵荒馬亂,楊三奎放心不下,便追著修福老漢給白狗娶親。修福老漢一來覺著孫孫白狗已十九歲,也是娶親的時候了;二來自己家業不大,趁這荒亂年間,一切可以簡單些,也就馬上答應,就在本年陰曆臘月三十日給白狗娶親。修福老漢雖然日子過得不怎樣好,又是外來戶,可是因他為人正直,朋友也還不少。大家也知道他破費不起,自己也都是些對付能過的小戶人家,就湊成份子買了些現成的龍鳳喜聯給他送一送禮;這地方的風俗,凡是送這種對聯的,酬客時候都是有酒無飯,一酒待百客。事過之後,修福老漢備了些酒,在剛過了陰曆年的正月初三日酬客。

  這天晚上,鐵鎖也在修福老漢家替他招呼客人。熱鬧過一番之後,一般的客人都散了,只剩下像冷元他們那些比較親近一點的鄰居們和林縣的鄉親們,大家因為才過了年沒有什麼事,就仍然圍著酒桌,喝著剩下來的一壺酒談閒話。他們談來談去,談到「防共」的事情上,冷元向鐵鎖道:「小喜成天給咱們講,說共產黨殺人如割草,可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你是登過大碼頭走過太原的,你是不是見過啦?」

  這一問,勾起鐵鎖的話來了:鐵鎖自那年從太原回來之後,直到現在,因為一個「忙」一個「窮」,從沒有跟別人談過心。他並不是沒有心病話,只是沒有談過。他自從碰上小常,四五年來一天也沒有忘記,永遠以為小常是天下第一個好人;每遇上看不過眼的事,就想起小常向他說的話:「總得把這夥仗勢力不說理的傢伙們一齊打倒,由我們正正派派的老百姓們出來當家,世界才能有真理。」當年他聽老木匠說小常是共產黨,又聽說自從民國十六年閻錫山就殺起共產黨來了,他就以為共產黨是小常這類人,可惜以後再不聽有人說起,直到五六年後的現在,才又聽說起這個名字來。他在城裡初聽說共產黨過了河,他非常高興,以為這一下就可以把那些仗勢欺人的壞傢伙們一齊打倒了;後來見縣裡殺人殺得那麼多,軍隊調動得那麼忙,他又以為打倒這些壞傢伙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壞傢伙們有權,有官府的勢力給他撐腰。不過他這時候的想法和五六年前不同了:在五六年前他還以為像小常這種人數目總不多,成不了事;這時候他聽說共產黨能打過黃河來占好幾縣,又見那些壞傢伙們十分驚慌,他想這勢力長得也不小了,縱然一時勝不過官府勢力,再長幾年一定還會更大,因為他還記得小常說「只要大家齊心,這些壞傢伙們還是少數」。他記得小常還說過「有辦法能叫大家齊心」,可惜他還沒有把這辦法告自己說,就叫人家把他捉走了。他想現在打過河來的這些人一定是懂得這個辦法的,等打到咱這地方,一定會把這辦法也告大家說。他既然有這樣一套想法,因此在這年冬天,雖然還過的是窮日子,心裡卻特別高興,不論聽小喜春喜那些人說共產黨怎樣壞,他聽得只是暗笑,心裡暗暗道:「共產黨來了就要殺你們這些傢伙們呀!看你還能逞幾天霸?」這些都只是鐵鎖心上的話,並不曾向人家說過。這天晚上冷元問起他來,他正憋著一肚子話沒處說,又是才過了年,又都是些自己人,剛才又多喝了幾盅酒,因此說話的興頭就上來了。他說:「我見過一個,不過說起來話長,你們都聽不聽?」大家叫小喜春喜訓了幾個月,也沒有見過一個共產黨,自然都很願意聽,都說:「說吧!反正明天又沒有什麼事,遲睡一會有什麼要緊?」鐵鎖一縱身蹲在椅子上,又自己斟得喝了一盅酒,把腰一挺頭一揚,說起他在太原時代的事情來。鐵鎖活了二十七歲,從來也沒有這天晚上高興,說的話也乾脆有趣,聽的人雖然也聽過好多先生們演說,都以為誰也不如鐵鎖,他把他在太原見的那些文武官員,如參謀長、小喜、河南客、尖嘴猴、鴨脖子、塌眼窩、胖子、柱子等那些人物、故事,跟說評書一樣,枝枝葉葉說了個詳細;說到滿洲墳遇小常,把小常這個人和他講的話說得更細緻,叫聽的人聽了就跟見了小常一樣;說到小常被人家捉去,他自己掉下淚來,聽的人也個個掉淚。最後他才說出「聽一個老木匠說小常是共產黨」。

  他的話講完了,聽的人都十分滿意。大家成天聽小喜說共產黨見人就殺,見房就燒,早就有些不大信,以為太不近情理,以為世界上哪有這專圖殺人的人,現在聽鐵鎖這樣一說,才更證明了小喜他們是在那裡造謠。冷元又問道:「這麼說來,共產黨是辦好事的呀!為什麼還要防共啦?」沒有等鐵鎖開口,就有人替他答道:「你就不看辦防共的都是些什麼人?像鐵鎖說的那些參謀長啦,三爺五爺啦,五爺公館那一夥啦;又像放八當十的六太爺啦,咱村的村長啦,小喜春喜啦……他們自然要防共,因為共產黨不來是他們的世界,來了他們就再不得逞威風了,他們怎麼能不反對啦?」冷元道:「這麼說起來,咱們當防共保衛團,是給人家當了看門狗了吧?」大家齊笑道:「那當然是了!」話談到這裡,夜已深了,大家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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