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小喜的包袱很重,民伕一路直發喘。鐵鎖本來不想把自己的行李給民伕加上,可是既然算小喜的勤務,又沒法不聽小喜的指揮。後來上了個坡,鐵鎖見民伕喘得很厲害,便趕到他身邊道:「擔累了?我給你擔一會!」民伕道:「好老總!可不敢叫你擔!」鐵鎖道:「這怕啥?我能擔!」說著就去接擔子。民伕連說不敢,趕驢的搶著跑過來道:「不敢不敢!我給他擔一會!」說著便接住擔在自己肩上。民伕歎了口氣道:「唉!好老總!像你老總這樣好的人可真少!」趕驢的也說:「真少!可有那些人,給你擔?不打就夠好!」

  正說話間,前邊又有了查路的——一個兵正搜查兩個生意人的包袱,見小喜他們走近了,向那兩個生意人說了聲「包起吧」,便溜開了。小喜在驢上看得清楚,就故意喝道:「站住!哪一部分?」嚇得那個兵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便跑了。民伕問那兩個生意人道:「沒有拿走什麼吧?」生意人說,「沒有。」並且又向小喜點頭道:「謝謝老總!不是碰上你就壞了!」小喜在驢上搖頭道:「沒有什麼。——他媽的,好大膽,青天白日就截路搶人啦!」那個趕驢的只當小喜不知道這種情形,便擔著擔子搶了幾步向他道:「好老總,這不算稀罕!這條路一天還不知道出幾回這種事啦!」鐵鎖在他背後光想笑也不敢笑出來,暗暗想道:「你還要給他講?你給他擔的那些包袱,還不是那樣查路查來的!」

  鐵鎖自從又穿上軍服,覺著又倒了黴:一路上端水端飯問路換差……又都成了自己的事,小喜和鴨脖子騎著牲口專管指揮。他雖然覺著後悔,卻也想不出擺脫辦法,又只好這樣相跟著走。

  過了沁縣,路平了,毛驢換成了騾車,走起來比以前痛快了好多。過屯留城的那一天,下了一次雪,有泥水的地方,車不好走。有一次,要過一個土溝,騾子拉不過去,站住了。趕車的請他們下車,小喜和鴨脖子看見下去就要踏著泥走,不願意,硬叫他趕。他打了騾子兩鞭,騾子縱了一下,可是車輪陷得很深,仍拉不動。小喜道:「你們這些支差的幹的是什麼?連個牲口也趕不了!」趕車的央告道:「老總,實在趕不過去呀!」小喜喝道:「你搗蛋,我揍你!」又向鐵鎖下命令道:「給我揍他!」鐵鎖從來沒有打過人,況且見趕車的並非搗蛋,除沒有揍他,反來幫他推車,可是也推不動。趕車的仍然央告他兩人下車,小喜奪出鞭子照耳門打了他一鞭杆。趕車的用手去摸耳朵,第二下又打在他手上。手也破了,耳朵也破了,眼淚直往下流,用手擦擦淚,又抹了一臉血。鐵鎖和他兩個同行看見這種情形,十分傷心,可是也沒法挽救。人也打了,車仍是趕不動,結果還是趕車的背著鴨脖子,鐵鎖背著小喜送過去,然後才回來趕空車。

  這天晚上住在鮑店鎮,鐵鎖向他兩個同行悄悄說:「明天咱們不跟他相跟吧!咱真看不慣那些事!」他兩個同行也十分贊成,都說:「哪怕土匪把咱搶了,咱也不跟他相跟了。」吃過飯以後,鐵鎖向小喜說他們三個人要走山路回去,小喜向鴨脖子道:「要是那樣,你明天就也穿軍衣吧!」又向鐵鎖道:「那也可以,你就把軍衣脫下來給他!」鐵鎖這時只求得能分手就好,因此便把一個月工夫換來的一身單軍服脫下交給他們,第二天彼此就分手了。

  春喜是一路汽車坐到家了。小喜是一路官差送到家了。鐵鎖啦?幾天山路也跑到家了,雖然還碰到過一次查路的,不過票子藏得好,沒有失了。

  山西票子越來越跌價,只能頂兩毛錢了。小喜存的山西票,跑到晉城軍隊上販成土;鐵鎖不會幹這一套,看著票子往下跌,幹急沒辦法。又遲了多長時候,聽說閻錫山又回太原當綏靖主任去了,票子又回漲到兩毛五。這時正是陰曆年關,福順昌掌櫃王安福以為老閻既然又回太原,票子一定還要上漲,因此就放手接票——討賬也是山西票,賣貨也是山西票。這時候,鐵鎖的一百來元山西票本來很容易推出手,不過他見王安福放手接票子,也以為票子還要漲,捨不得往外推,只拿出十幾元來在福順昌買了一點過年用的零碎東西。不料過了年,公事下來了,山西票子二十元抵一元,王安福自然是大晦氣,鐵鎖更是哭笑不得,半年的氣力白費了。

  後來鐵鎖的票子,出了一次糧秣借款就出完了。這糧秣借款是在這以前沒有過的攤派;不打仗了,外省的軍隊駐在山西不走,飯總要吃,閻錫山每隔兩個月便給他們收一次糧秣借款,每次每一兩糧銀收七元五。鐵鎖是外來戶,外來戶買下的地當然糧銀很重,雖然只剩下五畝沙板地,卻納的是上地糧,銀數是五錢七分六,每次糧秣借款該出現洋四元三毛二,合成山西票就得出八十六元四。

  自從派出糧秣借款以後,不止鐵鎖出不起,除了李如珍春喜等幾家財主以外,差不多都出不起。小毛是閭長,因為過了期收不起款來,偷跑了。不斷有散兵到村找閭長,誰也不想當,本地戶一捏弄,就把鐵鎖選成了閭長。鐵鎖自戴上這頂愁帽子之後,地也顧不得上,匠人也顧不得當,連明帶夜忙著給人家收款。在這時,閻錫山發下官土(又叫「戒煙藥餅」),不過那只是官家那樣叫,老百姓都叫「官土」)來,在鄉下也由閭長代賣。像李如珍那些吸家,可以在小喜那裡成總買私土;只有破了產的光杆煙鬼,每次只買一分半分,小喜不願支應,才找閭長買官土。按當時習慣,買官土要用現錢,不過這在別的閭裡可以,鐵鎖這些外來戶,不賒給誰怕得罪誰,賒出去賬又難討,因此除了收糧秣借款以外還要討官土賬。借款也不易收,土賬也不易討,自己要出的款也沒來路;上邊借款要得緊了,就把賣官土錢繳了借款;官土錢要得緊了,又把收起來的借款頂了官土錢;兩樣錢都不現成,上邊不論要著哪一樣,就到福順昌先借幾塊錢繳上。這樣子差不多有年把工夫,客軍走了,地方上又稍稍平靜了一點,小毛看見閭長又可以當了,和李如珍商量了一下,把鐵鎖的閭長換了,仍舊換成小毛。鐵鎖把閭長一交代,淨欠下福順昌四十多元借款,算起來有些在自己身上有些在煙鬼們身上,數目也還能碰個差不多,只是沒有一個現錢,結果又托著楊三奎和修福老漢去跟福順昌掌櫃王安福商量了一下,給人家寫了一張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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