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晌午,鐵鎖和二妞正在家吃飯,小喜領了一個人進來,拿著繩,把鐵鎖的碗奪了,捆起來。二妞道:「做什麼!他又犯下什麼罪了?」小喜道:「不用問!也跑不了你!」說著把二妞的孩子奪過來丟在地上,把二妞也捆起來。村裡人正坐在十字街口吃飯,見小喜和一個陌生的人拿著繩子往鐵鎖院裡去,知道沒有好事。楊三奎、修福老漢、冷元……這幾個鐵鎖的近鄰,就跟著去看動靜。他們看見已經把鐵鎖兩口捆起來,小孩子爬在地上哭,正預備問問為什麼,只見小喜又用小棍子指著冷元道:「也有他!捆上捆上!」那個陌生人就也把冷元捆住。

  兩個人牽著三個人往外走,修福老漢抱起小孩和大家都跟了出來。街上的人,有幾個膽小的怕連累自己,都走開了。二妞的爹娘和兄弟、冷元的爹娘也半路追上來跟著走。大家見小喜和他引來的那個人滿臉兇氣,都不敢來問,只有修福老漢和冷元的爹繞著小喜,一邊走,一邊苦苦哀求。

  小喜把人帶到廟裡,向老宋道:「請村長去!」老宋奉命去了。

  修福老漢央告小喜道:「繼唐!咱們都是個鄰居,我想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他們年輕人有什麼言差語錯,還得請你高高手,擔待著些。」

  小喜道:「這事你也清楚!他們一夥人定計,要到崖頭路邊謀害村長。村長知道了,打發我去找三爺。我跟三爺一說,三爺說:『這是響馬舉動,先把他們捆來再說!』聽說人還多,到那裡一審你怕不知道還有誰啦?」

  二妞聽了道:「我捉了一回賊就捉出事來了,連我自己也成了響馬了!看我殺了誰了,搶了誰了?」

  小喜道:「你聽!硬響馬!我看你硬到幾時?」

  修福老漢道:「這閨女!少說上句吧!」

  李如珍來了,小毛也跟在後邊。小喜向李如珍道:「三爺說叫先把人捆去再說。你先撥幾個保衛團丁送他們走。」

  修福老漢看見事情急了,把孩子遞給他孫孫白狗,拉了小毛一把道:「我跟你說句話!」小毛跟他走到大門外,他向小毛道:「麻煩你去跟村長跟小喜商量一下,看這事情還能在村裡了一了不能?」小毛素日也摸得著小喜的脾氣,知道他有錢萬事休,再者如能來村裡再說一場,不論能到底不能到底,自己也落不了空,至少總能吃些東西,就滿口應承道:「可以!我去給你探探口氣!自然我也跟大家一樣,只願咱村裡沒事。」說著就跑到小喜面前道:「繼唐!來!我跟你說句話!」小喜道:「說吧!」小毛又點頭道:「來!這裡!」小喜故意裝成很不願意的樣子,跟著小毛走進龍王殿去。

  白狗抱著小胖孩站在二妞旁邊,小胖孩伸著兩隻小手向二妞撲。二妞預備去摸他,一動手才想起手被人家反綁著,隨著就瞪了瞪眼道:「摔死他!要死死個乾淨!」口裡雖是這麼說著,眼裡卻滾下淚來。二妞她娘看見很傷心,一邊哭一邊給二妞揩淚。

  小喜從龍王殿出來道:「我看說不成!他們這些野草灰不見喪不掉淚,非弄到他們那地方不行!」小毛在後邊跟著道:「不要緊,咱慢慢說!轉不動上扇轉下扇,沒有說不倒的事!村長!走吧,咱們跟繼唐到你那裡談一談!」小喜吩咐他帶來的那個人道:「你看著他們,說不好還要帶他們走!」說罷同村長先走了。

  小毛悄悄向修福老漢道:「得先買兩排棒子!」修福老漢道:「我不知道哪裡有賣的。」小毛道:「拿二十塊現洋就行,我替你買去!」修福老漢和冷元他爹齊聲道:「可以,托你吧!」小毛隨著村長和小喜去了。

  小喜說三爺那裡每人得花一百五十元現洋,三個人共是四百五十元。一邊討價一邊還價,小毛也做巫婆也做鬼,裡邊跑跑外邊走走,直到晚飯時候才結了口——三爺那邊,三個人共出一百五十元。給小喜和引來那個人五十元小費。鐵鎖和冷元兩家擺酒席請客賠罪,具保狀永保村長的安全。前案不動,還照昨天村公所處理的那樣子了結。

  定死了數目,小毛說一個不能再少了。修福老漢到廟裡去跟鐵鎖商量,鐵鎖自己知道翻不過了,也只好自認黴氣。二妞起先不服,後來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只好不再作主張。冷元也只是為了鐵鎖的事說了句淡話,錢還得鐵鎖出,因此也沒有什麼意見。修福老漢見他們應允了,才去找楊三奎和自己兩個人作保,把他們三個人保出。

  這一次保出來和上一次不同,春喜的錢能遲一個月,小喜卻非帶現錢不可。鐵鎖托修福老漢和楊三奎到福順昌借錢,王安福老漢說櫃上要收繭,沒有錢出放,零的可以,上一百元就不行。楊三奎向修福老漢道:「福順昌不行,村裡再沒有道路,那就只好再找小毛,叫他去跟小喜商量,就借六太爺那錢吧!」修福老漢道:「使上二百塊那個錢,可就把鐵鎖那一點家當挑拆了呀!」楊三奎道:「那再沒辦法,反正這一關總得過。」修福老漢又去跟鐵鎖商量去。

  原來這六太爺是三爺的堂叔。他這放債與別家不同:利錢是月三分,三個月期滿,本利全歸。這種高利,在從前也是平常事,特別與人不同的是他的使錢還錢手續;領著他的錢在外邊出放的經手人,就是小喜這一類人,叫做「承還保人」。使別人的錢,到期沒錢,不過是照著文書下房下地,他這文書上寫的是「到期本利不齊者,由承還保人作主將所質之產業變賣歸還」,因此他雖沒有下過人的地,可是誰也短不下他的錢。小喜這類人往外放錢的時候是八當十,文書上寫一百元,實際上只能使八十元,他們從中抽使二十元。「八當十,三分利,三個月一期,到期本利還清,想再使又是八當十,還不了錢由承還保人變賣產業」:這就是六太爺放債的規矩。這種錢除了停屍在地或命在旦夕非錢不行時候,差不多沒人敢使,鐵鎖這會就遇了這樣個非使不行。

  修福老漢跟鐵鎖一商量,鐵鎖也再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托小毛去央告小喜,把他爺他爹受了兩輩子苦買下的十五畝地寫在文書上,使了六太爺二百五十塊錢(實二百塊),才算把三爺跟小喜這一頭顧住。兩次吃的面、酒席錢、金丹棒子錢,一共三十元,是在福順昌借的。

  第三天,請過了客,才算把這場事情結束了。

  鐵鎖欠春喜二百元,欠六太爺二百五十元,欠福順昌三十元,總共是四百八十元外債。

  小喜在八當十裡抽了五十元,又得了五十元小費,他引來那個捆人的人,是兩塊錢雇的,除開了那兩塊,實際上得了九十八元。

  李如珍也不落空:小喜說三爺那裡少不了一百五十元,實際上只繳三爺一百元,其餘五十元歸了李如珍。

  小毛只跟著吃了兩天好飯,過了兩天足癮。

  一月之後,蠶也老了,麥也熟了,鐵鎖包春喜的二百元錢也到期了,欠福順昌的三十元也該還了,使六太爺的二百五十元鐵鎖也覺著後怕了。他想:「背利不如早變產,再遲半年,就把產業全賣了也不夠六太爺一戶的。」主意一定,咬一咬牙關,先把繭給了福順昌,又糶了兩石麥子把福順昌的三十元找清;又把地賣給李如珍十畝,還了六太爺的二百五十元八當十;把自己住的一院房子給了春喜,又貼了春喜三石麥抵住二百元錢,自己搬到院門外碾道邊一座喂過牲口的房子裡去住:這樣一來,只剩下五畝地和一座喂過牲口的房子。春喜因為弟兄們多,分到的房子不寬綽,如今得了鐵鎖這座院子,自是滿心歡喜,便雇匠人補簷頭、紮仰塵、粉牆壁、添門面,不幾天把個院子修理得十分雅致,修理好了便和自己的老婆搬到裡邊去住。鐵鎖啦?搬到那座喂過牲口的房子裡,光鋤頭犁耙、缸盆瓦罐、鍋匙碗筷、籮頭筐子……就把三間房子占去了兩間,其餘一間,中間一個驢槽,槽前修鍋臺,槽上搭床鋪,擠得連水缸也放不下。

  鐵鎖就住在這種房子裡,每天起來看看對面的新漆大門和金字牌匾,如何能不氣?不幾天他便得了病,一病幾個月,吃藥也無效。俗語說:「心病還須心藥治。」後來三爺上了太原,小喜春喜都跟著去了。有人說:「縣裡有一百多戶聯名告了一狀。省城把他們捉去了。」有人說:「三爺的哥哥是閻錫山的秘書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聽說他在家鬧得不像話,把他叫到省城關起來了。」不論怎麼說,都說與三爺不利。鐵鎖聽了這消息,心裡覺著痛快了一些,病也就慢慢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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