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 二

  陳修福老漢當保人,保證鐵鎖一月以後還錢,才算放鐵鎖出了廟。鐵鎖氣得抬不起頭來,修福老漢拉著胳膊把他送到家。他一回去,一頭睡在床上放聲大哭,二妞問他,他也說不出話來,修福老漢也勸不住。一會,鄰家們也都聽見了,都跑來問詢,鐵鎖仍哭得說不出話來,修福老漢才把公所處理的結果一件件告訴大家說:「茅廁說成人家的了,還叫包人家二百塊錢,再擔任開會的花費。」鐵鎖聽老漢又提起來,哭得更喘不過氣來,鄰家們人人搖頭,二妞聽了道:「他們說得倒體面!」咕咚一聲把孩子放在鐵鎖跟前道:「給你孩子,這事你不用管!錢給他出不成!茅廁也給他丟不成!事情是我闖的,就是他,就是我!滾到哪裡算哪裡,反正是不得好活!」一邊說,一邊跳下床就往外跑,鄰家們七八個人才算把她拖住。小孩在炕上直著嗓子號,修福老漢趕緊抱起來。

  大家分頭解勸,勸得二妞暫息了怒,鐵鎖也止住了哭。楊三奎向修福老漢道:「太欺人!不只你們外路人,就是本地人也活不了。你看村裡一年出多少事,哪一場事不是由著人家捏弄啦?實在沒法!」

  內中有個叫冷元的小夥子跳起來叫道:「鐵鎖!到哪個崖頭路邊等住他,你不敢一鐝頭把他搗下溝裡?」

  楊三奎道:「你們年輕人真不識火色(不識時機的意思)!人家正在氣頭上啦,說那些冒失話當什麼事?」說得冷元又蹲下去了。年輕人們指著冷元笑道:「冷傢伙,冷傢伙!」

  悶了一小會,修福老漢道:「我看可以上告他!就是到縣裡把官司打輸了,也要比這樣子了場合算。」

  楊三奎道:「那倒可以!到縣裡他總不能只說一面理,至少也要問一問證人。」

  冷元道:「這事真氣死人!可惜我年紀小記不得,要不我情願給你當證人!」

  楊三奎道:「你年紀小,有大的!」有幾個三四十歲的人七嘴八舌接著說:「鐵鎖他爹打茅廁這才幾天呀?三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記得!」「你狀上寫誰算誰,誰也可以給你證明。」「多寫上幾個!哪怕咱都去啦!」

  二妞向鐵鎖道:「胖孩爹!咱就到縣裡再跟他滾一場!任憑把家當花完也不能叫便宜了他們爺們!」又向修福老漢道:「爺爺!你不是常說咱們來的時候都是一筐一擔來的嗎?敗興到底咱也不過一筐一擔擔著走,還落個夠人!怕什麼?」

  正說話間,二妞的十來歲的小弟弟白狗,跑進來叫道:「姐姐!媽來了!」二妞正起來去接,她媽已經進來了。她媽悄悄道:「你們正說什麼?」冷元搶著大聲道:「說告狀!」二妞她媽擺手道:「人家春喜媳婦在窗外聽啦!」大家都向窗上看。二妞道:「聽她聽罷,她能堵住我告狀?」

  大家聽說有人聽,也就不多說了,都向二妞她媽說:「你好好勸勸她吧。」說著也就慢慢散去。

  李如珍叔侄們回去,另是一番氣象:春喜、小喜、小毛,都集中在李如珍的大院裡,把黑漆大門關起來慶祝勝利。晌午吃過烙餅,肚子都很不餓,因此春喜也就不再備飯,只破費了十塊現洋買了一排金丹棒子(五十個)作為禮物。

  李如珍的太谷煙燈和宜興磁煙斗,除了小毛打發他過了癮以後可以吸口煙灰,別人是不能借用的,因此春喜也把他自己的煙傢伙拿來。李如珍住的屋子分為裡外間,里間的一盞燈下,是小毛給李如珍打泡,外間的一盞燈下,睡的是春喜和小喜弟兄兩個。里間不熱鬧,因為李如珍覺著小毛只配燒煙,小毛也不敢把自己身份估得過高,也還有些拘束,因此就談不起話來。小毛把金丹棒子往鬥上粘一個,李如珍吸一個,一連吸了七八個以後,小毛把鬥裡煙灰挖出,重新再往上粘。又吸了七八個,小毛又把灰挖出來,把兩次的灰合併起來燒著,李如珍便睡著了。等到小毛打好了泡,上在鬥上,把煙槍桿向他口邊一靠,他才如夢初醒,銜住槍桿吸起來。

  外間的一盞燈下雖然也只有小喜和春喜兩個人,可是比里間熱鬧得多,他們談話的材料很多:起先談的是三爺怎樣闊氣,怎樣厲害;後來又談到誰家閨女漂亮,哪個媳婦可以;最後才談到本天的勝利。他們談起二妞,春喜說:「你今天那幾棍打得真得勁!我正想不出辦法來對付她,你一進去就把事情解決了。」小喜道:「什麼病要吃什麼藥!咱們連個草灰媳婦也鬥不了以後還怎麼往前闖啦?老哥!你真幹不了!我看你也只能教一輩子書。」春喜道:「雖說是個草灰媳婦,倒是個有本領的。很精幹!……」小喜搖頭道:「噓……我說你怎麼應付不了她,原來是你看到眼裡了呀?」說著用煙簽指著春喜鼻子道:「叫老嫂聽見怕不得跪半夜啦?沒出息沒出息!沒有見過東西!一個小母草灰就把你迷住了!」春喜急得要分辯,也找不著一句適當的話。小喜把頭挺在枕頭後邊哈哈大笑起來,春喜沒法,也只好跟著他笑成一團。就在這時,李如珍在里間喊道:「悄悄!聽聽是誰打門啦?」他兩個人聽說,都停住了笑,果然又聽得門環啪啪地連響了幾聲。

  小毛跑出院裡問道:「誰?」外邊一個女人聲音答道:「我!開開吧!」小喜聽出是春喜媳婦的聲音,又笑向春喜道:「真是老嫂找來了!」小毛開了門,春喜媳婦進來了。春喜問:「什麼事?」春喜媳婦低聲道:「你去聽聽人家二妞在家說什麼啦?」一提二妞,小喜又指著春喜大笑起來,春喜也跟著笑。春喜媳婦摸不著頭腦,忙問:「笑什麼?」小喜道:「這裡有個謎兒,你且不用問。你先說說你聽見二妞說什麼來?」春喜媳婦坐在小喜背後,兩肘按著小喜的腰,面對著春喜,把冷元怎樣說冒失話,二妞怎樣說要破全部家當到縣裡告狀,詳詳細細談了一遍。春喜還未答話,小喜用手一推道:「回去吧回去吧!沒有事!她告到縣裡咬得了誰半截?到崖頭上等,問問他哪個是有種的?」春喜也叫他媳婦回去,媳婦走了。小毛又去把大門關住,小喜仍然吹他的大話。

  李如珍在里間拉長了聲音輕輕叫道:「喜!——來!——」小喜進去了。小毛一見小喜,趕緊起來讓開鋪子叫他躺,自己坐到床邊一個凳子上,聽他們談什麼事。李如珍看了小毛一眼,隨手拈起三四個金丹棒子遞給他道:「你且到外邊躺一會。」小毛見人家不叫他聽,也只好接住棒子往外間來吸。

  小毛吸了第一遍,正燒著灰,小喜就出來了。他一見小喜出來,自然又不得不起來再讓小喜躺下。小喜向春喜道:「老哥!叔叔說那東西真要想去告狀還不能不理。」小毛站在一邊接話道:「那咱也得想個辦法呀!」小喜見小毛還在旁邊,後悔自己不該說了句軟話,就趕緊擺足架子答道:「那自然有辦法!」春喜道:「扯淡!一個小土包子,到縣裡有他的便宜呀?」小喜看了小毛一眼道:「你還到裡邊去吧!」小毛又只得拿上他的金丹灰回里間去。小喜等他去後,低聲向春喜道:「自然不是怕官司上吃了他的虧!叔叔說不可叫他開這個端。不論他告得准告不准,旁人說起來,一個林縣草灰告過咱一狀,那總是一件丟臉的事。」春喜道:「那咱也不能托人去留他呀?」小喜道:「什麼東西?還值得跟他那樣客氣?想個法叫他告不成就完了!」春喜道:「想個什麼法?」小喜道:「不怕!有三爺!明天一早我就找三爺去。」

  這天晚上,也不知他們吸到什麼時候才散。

  第二天早上小喜去找三爺去;鐵鎖忙著借錢準備告狀。陰曆四月莊稼人一來很忙,二來手頭都沒有錢,鐵鎖跑來跑去,直跑到晌午,東一塊,西五毛,好容易才湊了四五塊錢。二妞在家也忙著磨面蒸窩窩,給鐵鎖準備進城的乾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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