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四十二、雨裡

  第二天,才有一點麻麻亮,果然下雨了。越下越大,屋簷水鏟得嘩嘩地發響。亭面胡一家早已起來,盛淑君打著雨傘,穿雙木屐趕來了。放下雨具,她和盛媽動手打掃橫堂屋;面胡幫她們把一張空的舊扮桶,靠東牆擺好;滿姐把一些棕葉子紮成的小椅子、小桌子、小撮箕和小鋤頭等等,都拿出來,擺在一張矮桌上。

  「好了,我們第一托兒站又開放了。」盛淑君快活地說完這話,穿上木屐,撐開雨傘,冒著雨走了。

  雨落著。盛家吃過了早飯,但還沒有看見一個人把孩子送來。盛媽坐在堂屋門邊打鞋底,亭面胡靠在階磯的一把竹椅上,抽旱煙袋。遠遠望去,塅裡一片灰濛濛;遠的山被雨霧遮掩,變得朦朧了,只有兩三處白霧稀薄的地方,露出了些微的青黛。近的山,在大雨裡,顯出青翠欲滴的可愛的清新。家家屋頂上,一縷一縷灰白的炊煙,在風裡飄展,在雨裡閃耀。

  雨不停地落著。屋面前的芭蕉葉子上,枇杷樹葉上,絲茅上,藤蔓上和野草上,都發出淅淅瀝瀝的雨聲。雨點打在耙平的田裡,水面漾出無數密密麻麻的閃亮的小小的圓渦。籬笆圍著的菜土飽浸著水分,有些發黑了。蔥的圓筒葉子上,排菜的剪紙似的大葉上,冬莧菜的微圓葉子上,以及白菜殘株上,都綴滿了晶瑩閃動的水珠。

  雨越落越大,天都落黑了。屋簷水的水柱瀑布似的斜斜往下鏟。地坪裡,小路上,園土間和山坡上,一下子都漫滿積水,流走不贏。田裡落滿了,黃水漫過了田塍,一丘一丘,往下邊奔流,水聲響徹了四野。

  隆隆的雷聲從遠而近,由隱而大。忽然間,一派急閃才過去,挨屋炸起一聲落地雷,把亭面胡震得微微一驚,隨即自言自語似的說:

  「這一下不曉得打到麼子了。看這雨落得!今天怕都不能出工了。」他吧著煙袋,悠悠地望著外邊。

  田塍上,大路上,都很少行人。只有個姑娘,穿雙木屐,上身給一把紅油紙雨傘完全遮住了。等她走攏,雨傘一歪,人才看清這是盛淑君。她正冒雨往社裡走去。

  到了社管會,聽見會議室裡有人在說話:

  「不是霸蠻,這號天色也叫人出工?」

  「節氣到了,秧也長足了,功夫還差一大段,不趕不行呀。」盛淑君聽出,講這話的是劉社長。她脫下木屐,收好雨傘,跑進會議室。裡邊坐著一些人,有的人站著。不等劉雨生說完,盛淑君連忙插嘴:

  「托兒站已經恢復了。」

  「好。」劉雨生回她一句,轉臉又向大家說:「依我看,大家還是克服點困難,一齊出工。」

  盛淑君在門邊尋了個位子,向房間四處掃了一眼,看見來的都是後生子。全屋只兩個婦女:一是盛佳秀,一是陳雪春。

  「這是什麼會?」盛淑君驚奇地問李永和。他正坐在她身邊。

  「劉社長臨時召開的積極分子會,找你沒找到。」李永和低聲附耳說。

  「我們還有好多功夫,要搶著做。」劉雨生說。

  「等雨停下子,我們出工。」有個青年說。

  「等雨停不行,曉得它落到什麼時候?別處地方都把雨天當晴天,晴天一天當兩天。」劉雨生想要鼓起大家的幹勁。

  「是呀,」盛淑君馬上接口,「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我們也把雨天當晴天。」陳雪春響應盛淑君。

  「我保證女勞力全部出工。」盛淑君站起來說。

  「我們跟男子們挑戰,你們敢來不敢來?」陳雪春也站了起來。

  「挑吧,歡迎!」李永和答應。

  這時候,從門外伸進一個中年婦女的腦殼。

  「你找哪個?」盛淑君看見是龔子元堂客,高聲地問。

  「我找社長,」龔子元堂客笑笑,抬頭向著劉雨生,「社長,我們那個肚子痛,今朝不能出工了。他叫我來跟你告個假。」

  「他不來就是。」劉雨生回復她一句。

  「走吧,走吧,」盛淑君不耐煩地打發她出去,「人家都把雨天當晴天,你們家是另外一條筋。」雨聲鬧起了,龔子元堂客沒有聽清盛淑君的話,一邊走開,一邊回頭說:「什麼另外一條心?我們跟大家,跟政府完完全全是一條心。」

  「你去吧。」打發龔子元堂客走了以後,盛淑君又對大家說:「除開這家,別家婦女我包乾發動。來,盛佳秀,陳雪春,我們走吧。」

  「慢點,慢點,」劉雨生心裡高興,略略看了盛佳秀一眼,笑著詢問李永和:「穆桂英快要出馬了,男人家顯得落了後了,哪個去發動一下?」

  「我去一個。」陳孟春起身答白。

  「我自然要去。」李永和說。

  「不要我們幫忙嗎?」盛淑君站在門邊笑道。

  「你算了吧。」李永和笑道,「尾巴不要翹得太高了,老實講句話,你們婦女們再有本事,也十分有限。」

  「封建思想又來了,你看不起我們?」盛淑君學了鄧秀梅的口吻。

  「不敢。不過事實擺起在這裡。」李永和回應,「你們講狠,張桂貞如今在哪裡。還不是提藥罐子去了?」

  「你們出一天工,還賺不回藥錢。」陳孟春插嘴。

  「我吃過藥嗎?」他的未來的嫂嫂紅著臉質問。

  「二哥,你又幾時看見我吃過藥來?」孟春的妹妹也問罪了。

  「我也從來沒有得過病。」盛佳秀從容地補了一句。

  「你是條水牛,」陳孟春笑笑,「不過,你們隊伍裡,張桂貞是個弱點。」

  「你們男子沒有病的嗎?」盛淑君尖利地反駁,「剛才請假的,是哪一個?」

  「他呀,他是什麼人,你不曉得?」陳孟春反詰,「他真病假病,你曉得嗎?」

  「不要扯遠了。」劉雨生連忙岔開,「時候不早了,談我們的吧。婦女同志的幹勁,值得我們大家來學習,但她們體力不如我們,這是事實。我們要適當照顧一下,大家贊成不贊成?」

  「贊成。」許多男子同聲呼喚,陳孟春叫得最高。他聽到這話,充分地滿足了他的男子優越感。

  「我們不需要照顧,」盛淑君撅起嘴巴,倔強地說,「你們能幹的,我們也能辦。」

  「不要霸蠻。」劉雨生勸說,「是這樣好吧,旱土作物的培育管理由她們包了,積中稻肥料也歸她們,你們成立一個積肥組。」

  「插田扮禾,沒有我們的份麼?」盛淑君問。

  「你們個別能幹的,也可以來,但不要勉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