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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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文跟同學借的。」 「我們只花了一張紅紙,借了三幅舊畫,開辦一個托兒站,省儉到家了。好好幹吧,伯娘,多做出些經驗,我們去推廣。」 兩個人正說著話,媽媽們陸陸續續抱著或牽著孩子們來了。有的哭鬧,不許媽媽走;有的不認生,只要有人哄,不哭也不牽媽媽。盛淑君逗一陣孩子,急著走了。盛媽把小的孩子一個一個抱進扮桶裡,又去逗大的。她的忙碌工作開始了。 擺脫了孩子拖累的堂客們一個個掮著耙頭來到了一丘圓畈眼子的田邊。盛淑君早已到了。她紮腳勒手,把兩根粗大的、黑浸浸的辮子盤在頭頂,用一條舊青綢手巾包紮起來。她點了點人數,自己領先跳進了田裡。稀爛的泥巴一直泡到大腿根。接著跳下的是陳雪春和盛佳秀。三個女將,掄起耙頭,開手挖了。別的婦女也一個個跳下來了。只有張桂貞有點猶疑。她最怕邋遢。 「來呀,不要怕,這比挑肩壓膀容易多了。」盛淑君催她,一面不停地掄起耙頭,把泥巴翻起,又用耙齒去耙平。 看見大家下去了,田塍上只剩她一個,退堂鼓是決不能打的,張桂貞只得也把乾淨的青布褲管高高地卷起,露出她的從來沒有見過太陽的雪白的大腿。她學會了挑擔,但還沒有紮起過褲腳,像今天一樣。 「快下來呀,不要怕。」盛淑君叫她。 張桂貞試試探探,下到田裡,污泥沒腿,她的耙頭使不上勁,盛淑君過來,教了她一陣。 「喲,這半天好帶勁啊,扶了耙頭好像是拄起拐棍一樣。」田塍路上,謝慶元背起犁,趕著水牯,輕蔑地諷刺。他正護完秧,沒有歇氣,又去耖田。盛淑君曉得他近來積極,只是容不得他嘲弄的口氣,馬上答白: 「你是新開茅廁三日香。是角色,跟我們比比。」 「比什麼呢?」謝慶元滿眼瞧不起。 「比長性。我們都不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盛淑君針對謝慶元的寒熱病提出了挑戰。 提到長性,謝慶元有點心虛,他就是缺乏這個把戲,但嘴巴還是很硬: 「比什麼都行,怕了你們,枉為男子。」 「你當然不怕我們。我曉得你只怕一個人。」盛淑君說。 「我怕哪個?」 「你呀,就是怕她,」盛淑君用耙頭朝謝慶元堂客的方向一揚。「你就是怕這個人。」 「你們為什麼要扯起我來施禮?」謝慶元堂客曉得是說她,馬上提出抗議了,「我惹發了你們?」 「好,好,自己一夥,也扯皮了。」謝慶元趁此脫身,「我懶得跟你們扯了,你們婦女們最不團結,真不成氣候。」 盛淑君還要回敬,謝慶元趕起牛飛跑,已經去遠了。她和盛佳秀領頭,陳雪春跟著,低頭使勁挖和翻。腰圓腿壯的盛佳秀,力氣賽男子,一耙頭下去,挖五六寸深,她捏緊耙頭的木把,好像毫不費力似的順勢子一拖,面上長著草的黑泥巴和去年冬粘子的禾蔸子,一片一片地翻轉來了。她力使得勻,又很得法,不讓耙齒根打在泥巴上,泥和水都不濺起來。挖了好半天,她的身上還是沒有泥點子。盛淑君用力不勻,泥水濺滿了一身。但兩個人,力氣都足實,別的婦女,連陳雪春在內,都出氣不贏了,她們兩個人還一邊用勁,一邊扯談: 「從前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跨,關在屋裡,像坐牢一樣,有什麼意思?」盛淑君說。 「唉,你只莫提起,這個罪呀,我是受過的。」盛佳秀說。 「如今都出來,跟男子一樣地勞動,一樣也很四海了。」 「是呀,勞動一天,人都快樂些。我這個人是享不得福的。」盛佳秀說。 「我也一樣。」盛淑君笑道,「上回到長沙開會……」 「看,好大一條泥鰍子。」陳雪春撂下耙頭,伸手去捉。盛淑君也丟下耙頭,撲過來了。兩個女子都彎下腰子,去捉泥鰍。那傢伙一滑就鑽進了泥裡。大家邊捉邊笑,盛淑君笑聲最響亮,完全忘了自己是婦女主任。 泥鰍跑了,盛淑君又回到原來地方,繼續地挖。 「這東西不能硬捉,」盛佳秀邊挖邊說,「你要輕輕摸摸地用手把它和泥托起,一點也不費力地逮了。要用手捉,它能從手指縫裡一下子滑走。」 「你到長沙去開會,怎麼樣?」謝慶元堂客問道。 「住在招待所,伙食不錯。」盛淑君繼續說道。 「有泥鰍吃嗎?」陳雪春還沒有忘記不曾捉到的東西。 「有魚哪個還想泥鰍子?」盛淑君說,「天天只開會,不動手腳,到路遠的地方還有大汽車,享了幾天福,我的腳杆子腫了,腦殼上好像罩了一口鐵鍋。」 「享福是要八字的。」龔子元堂客插進來說。 「我想,糟了,」盛淑君不睬龔子元堂客,只顧說她的,「回家怎麼好出工呀?不料一回來,才到田裡,腳消了腫,腦殼上的鐵鍋也揭了。」 「哎喲,不得了。」有人驚叫。大家回頭看,叫喚的人是張桂貞。 「什麼事呀?」盛淑君丟了耙頭,奔去救援。 「哎喲,你看看,把我嚇死了,螞蟥!」張桂貞嚇得眼淚出來了。 「螞蟥不要緊。」盛淑君看見張桂貞的糊了一層泥巴的腿巴子上,緊緊地巴了三條螞蟥。連忙忠告她:「快不要去扯。」 「扯斷了,這傢伙的嘴巴留在肉裡,會發爛的。」盛佳秀說。 盛淑君走起攏去,在她腿巴子上用手掌接接連連拍了幾下子,落下兩條,還有一條大點的,賴著不肯走,盛淑君又用勁給了幾下,才掉在田裡渾水裡,跑得無影無蹤了。 「吸飽了血,便宜你們了,」盛淑君對著螞蟥跑走的地方說。「不痛吧?」 「有一點癢。」貞滿姑娘說,傷口卻鮮血直流。張桂貞看著,眼淚又來了。 「趕快上去,扯幾根稻草把傷口上下,緊緊紮住,血就不會再流了。」盛淑君說。看見她那穿得精精緻致的單單瘦瘦的背脊,盛淑君心裡默神:「還是個新兵,理應照顧一下子。」隨即停止耙頭,叫喚道: 「你止住血,回去歇歇吧,上半天不要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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