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這種媳婦,才算媳婦,要照如今的婦女呀,哼,別說守一年,男人眼沒閉,她早瞧上旁人了。」

  「這也是趙大哥積福修來的。正鍋配好灶,歪鍋配蹩灶。」

  「要不,月下老人幹啥的?玉皇大帝不早撤他的差了?」

  「都別吱聲,瞅她挑啥。」

  趙大嫂子走到無數小山似的衣堆的當間,尋思自己缺一條被子,鎖住缺衣裳鞋帽,先挑一條半新不舊的麻花被。老初從旁邊叫道:「那條不好,你再挑。」

  趙大嫂子回答道:「行,盡挑好的,刨了瓤子,剩下皮給人,不是心眼不好使了嗎?」

  小豬倌也為她著急,老遠叫道:「大嬸嬸,挑好點的唄!人家都讓你先挑,你不挑好的,太不領情了。」

  趙大嫂子說:「行,有蓋的就行。」

  說著,她又去挑一頂狗皮帽子,一雙棉鞋,一套七成新的小孩穿的棉褲襖。老初在旁邊又叫起來:「大嫂子,那帽子不好,瞅你腳邊那一頂好,我來替你挑。」他跳進去,替她挑選,旁邊一個人叫道:「讓她自己挑,不准別人挑。」

  老初沖他瞪著眼珠子,說道:「她是烈屬,幫她挑挑還不行?」

  老初走進衣裳鞋帽堆,給趙玉林媳婦挑了一件小嘎穿的猔絨皮大氅,一頂火狐皮帽子,一雙結實青皮小棉鞋,都是九成新。他又走到被子堆邊,翻來掏去,挑出一條全新的溫軟的嗶嘰被子,給她抱出來,到小學校的課堂裡去登記。半道有人笑著說:「老初眼真尖,盡挑好玩藝。」

  老初瞪著大眼說:「我尖,是為我自己?」

  這時候,栽花先生叫郭主任挑衣。郭全海站在蕭隊長旁邊,不肯去挑,靦腆地說道:「配啥算啥。」

  老孫頭說:「你抹不開,我給你挑。」

  他走進衣堆,給他挑一件羊皮袍子,一條三鑲被,外加一個棗紅團花緞子大幔子①。張景瑞指指幔子問:「挑這幹啥?」

  ①幔子:掛在炕前的幕布似的東西,常用於新婚和喜慶時節。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這玩藝就用得上了。他用完,還能給你用。」

  第三名是小豬倌。他鑽出娘胎以來,從來沒有置過被子,早先在韓家放豬,十冬臘月天,雪堵著窗戶,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柱子,一排排地掛在房檐上,望著心底也涼了。下晚,老北風刮著,屋裡寒氣透骨髓,他沒有被子,鑽在草包裡,凍得渾身直哆嗦,牙齒打戰,淚珠撲撲往下掉,掉在穀草稈子上,破炕席子上,不敢哭出聲,要是哭醒東家來,事鬧大了,連草包也鑽不成了。他走到被子的小山的旁邊,想起早先那些苦日子,眼淚又想滾下來,但不是冷,而是一陣想起舊的生活的酸楚,加上一陣對於新的生活的感激。這麼許許多多的被子,都是窮人的了,幾百條被子都隨他挑選,這不是小事。五光十色的被子,把他兩眼晃花了。紅綢子,綠緞子的被子,他決計不要,「那玩藝光好看,不抗蓋,一個冬天就壞了。」他在結實的被子中挑著,拿起這一條,覺得那條好,挑著那一條,眼睛又瞅著另外的一條。挑來挑去,沒有完全中意的,覺得這條好,那條也不錯。三條照第二條,又強一色。待要拿起第三條,第四條閃閃地發亮,在招引著他。他走來走去,兩手還是空空的,旁邊的人說道:「挑花眼了。」

  「老初,替他挑吧。」

  「盡包辦還行?」

  「由他挑吧。大夥別催他。」

  「天不早了,幫他挑挑吧,叫他挑,得挑到杏樹開花,毛穀子開花。」

  老初跑進去,替他挑一條又大又結實的麻花大被子,小豬倌笑笑,也覺得這條是最好的了。

  天不早了,有人提議,一回多叫幾個人,分頭挑選。劉桂蘭挑了出嫁用的一件大紅撒花的棉襖,又挑兩個大紅描花玻璃櫃,老孫頭過來,笑著對劉桂蘭說道:「嫁奩挑好了。」

  劉桂蘭羞紅著臉,假裝不懂說:「你說啥呀?」

  老孫頭笑笑:「你還裝聾賣傻哩,誰給你們保媒?還不謝媒人呢?」這時候,圍攏許多人,老孫頭的嘴又多起來:「還是翻身好,要在舊社會,你們這號大姑娘,門也不能出,還挑嫁奩,相姑爺呢,啥也憑爹媽,憑媒婆。媒婆真是包辦代替的老祖宗,可真是把人坑害死了,小喇叭一吹,說是媳婦進門了,天哪,誰知道是個什麼,是不是啞巴,聾子?羅鍋,雞胸?是不是跛子,瞎子呢?胸口揣個小兔子,嘣嘣地跳著,腦瓜子盡胡思亂想,兩眼迷迷瞪瞪的。小喇叭又吹起來,拜天地了。咱到天地桌①邊,偷眼瞅瞅,哈哈,運氣還不壞,端端正正,有紅似白的,像朵洋粉蓮。」

  ①舊式結婚時,新婚夫婦拜天地時擺香燭的桌子。

  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老孫太太擠在人堆裡,皺起抬頭紋罵道:「看你瘋了,這老不死的。」

  趕到下晚,老孫頭歡天喜地回到家裡來,發現房檐下,擱副紅漆大棺材,頂端還雕個鬥大的「壽」字。他尋思:「這算啥呀?」三步邁進門,沖老婆子嚷道:「領那玩藝幹啥呀?」

  老孫太太說:「土埋半截了,要不趁早準備好,指望你呀,一領破炕席一卷,扔野地裡喂狼。」

  當夜,老孫頭沒話。第二天,天才麻花亮,老孫頭起來,提溜著斧子,到院子裡,房檐下,砰砰啪啪的,使勁劈棺材。老孫太太慌忙趕出來,棺材頭早已劈開了。這一場吵呀,可真是非同小可,驚動左右鄰居,都來勸解,也勸不開,農會幹部也來勸半天。結論還是老孫頭作的,他說:「叫她挑個大氅,她領個這玩藝回來,老孫頭我今年才五十一歲,過年長一歲,也不過五十二歲,眼瞅革命成功了,農會根基也穩了,人活一百歲,不能算老,要這幹啥呀?也好罷,柈子也挺貴,劈開作柈子,揀那成材的,做兩條凳子,農會工作隊來串門子,也有坐的了。」

  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農會來起了路條,回雙城去了。屯子裡事,分兩頭進行。蕭隊長帶領張景瑞在一間小屋裡審訊韓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帶領積極分子們,忙著分牲口。他們把那在早一腿一腿地分給小戶的馬匹,都收回來,加上金子元寶換的馬,再加抄出的黑馬,整個場子裡,有二百七八十匹騾馬,還有二三十頭牛,外加五條小毛驢。牲口都標出等次,人都按著排號的次序,重新分配,他們計算了,全屯沒馬的小戶,都能攤上一個囫圇個兒頂用的牲口。

  是個數九天裡的好天氣,沒有颳風,也不太冷。人們三三五五,都往小學校的操場走。他們穿著新領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褲襖。新的靰鞡在雪地上哢嚓哢嚓地響著。小學校的操場裡,太陽光照得黃閃閃的,可院的牛馬歡蹦亂跳,嘶鳴,吼叫,鬧成一片。人們看著牲口的牙齒、毛色和腿腳,議論著,品評著,逗著樂子。

  「分了地,不分馬,也是乾瞪眼。」

  「沒有馬,累死一隻虎,也翻不來一塊地呀。」

  「挖的金子買成馬,這主意誰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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