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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不反攻,事也辦不成。一切為前線,不為前線,『二滿洲』整不垮臺,還有你窮棒子娶媳婦的份?」

  白大嫂子笑著說:「對,你說的有理,就這麼的,也得再買點啥送他呀。」

  「到時候瞧吧,飯好沒有?」

  「我給你留了一些凍餃子,我去煮去。你先歪一歪。」白玉山歪在炕頭,一會睡著了,發出勻稱的鼾息。白大嫂子正在外屋裡點火,聽見鼾聲,忙走進來,從炕琴上搬下一床三鑲被,輕輕蓋在他身上。

  農會裡屋,人越來越多。大夥圍著蕭隊長,吵吵嚷嚷,合計著分果實的事。老初的嗓門最大,老孫頭的聲音最高。郭全海才睡不一會,給吵醒來了。他坐起來,用手指背揉揉眼窩。跳下地來,站在人背後,老是留心著他的劉桂蘭瞅著他醒來,也不避人,忙跑過來,用手指一指西屋,低聲說道:「上那屋去睡吧,那屋靜點。」

  郭全海晃晃腦瓜,說他不想再睡了。他擠到八仙桌子邊,參加他們的討論,聽到老初的大嗓門說道:「就這樣辦,先消滅赤貧:先補窟窿。不論誰,缺啥補啥。」劉德山媳婦打斷他的話問道:「中農也一樣?」

  老初說道:「貧雇農跟底兒薄的中農都一樣補,缺糧補糧,缺衣裳補衣裳。今年分果實,不比往年,今年果實多,手放寬些,也不當啥,先填平,再拉齊套①,有反對的沒有?」

  ①拉齊套:幾匹馬齊頭拉車的意思。

  沒有人吱聲,老孫頭反問一句:「你說缺啥補啥,咱缺的玩藝,可老鼻子呐。往年光分一腿馬,連車帶繩套,還有籠頭、銅圈、嚼子、套包①,啥啥都沒有,都能補上嗎?」

  ①套包:用苞米包皮編制,外邊裹布的,套在馬脖子上,以便拉車的橢圓套圈。

  老初回答道:「車可補不起,通起只有十來掛大車,你一人分一掛,那還能行?別的都能補。」

  張景瑞問老孫頭道:「套包你自己還不能整?虧你趕這麼些年車。」

  「誰說不能整?有現存的,就不必整唄。」

  老初又說:「都別吵吵,昨兒下晚咱們小組合計的,烈屬軍屬,不管缺不缺,都上升一等,比方,趙大嫂子原是一等,如今上升一等,算作特等。正派的赤貧小戶,都算一等。」

  老孫頭忙問:「李毛驢能算幾等?」

  老初說:「他赤貧是不假,能算正派嗎?叫他自己說說。李毛驢來了沒有?」

  站在角落裡的李毛驢說道:「咱論份量,較比大夥都輕,聽大傢伙,排到幾等算幾等。」老孫頭說:「李毛驢幹的事兒都坦白了,排他三等吧。」

  老田頭也應和著說:「嗯哪,排他三等。」

  這時候,老初又問道:「老王太太算幾等?」

  老田頭說:「老王太太立下大功了,該排一等。」

  老初說道:「平常她會也不到,啥也不積極。」

  老田頭說:「這回功勞可不小,要不是她,放著韓老五在外,抓不回來,都不省心。」

  後沿幾個聲音同時回答道:「算她一等吧。」

  老初又問:「家口多的怎麼辦?」

  大夥不吱聲。家口多的雇農是沒有的,雇農還是跑腿子的多。家口多的貧農,也還能有。有人提出,家口多的上升一等,比如一等戶,家口有四個人到六個人,是本等,七人以上的,上升一等。這事有一番爭執,到後來,還是依照蕭隊長的意見,家口多的上升一等。跑腿子的都按本等分兩份,準備他們娶媳婦。

  老初又說:「咱們那一組還合計過,赤貧戶缺吃短穿,多分糧食和衣裳,還得分劈硬實的牲口,底兒厚的戶,多分漂亮一點的衣裳,不太結實也不要緊。」

  老孫頭說:「咱們那一組也贊成這個意見,還補充一點,缺馬的老板子,得先挑牲口。」

  大夥都笑著,張景瑞笑道:「多咱也漏不下老孫頭你的。」

  老初說道:「別吵了,咱們就動手分吧,果實都擺在小學校的操場裡,咱們就走,上那兒去。」

  大家往外走。院子裡的幹雪上,一片腳步聲,小嘎們早跑到前頭去了,老太太們還在院子裡慢騰騰地一跛一跛地走著。蕭隊長坐在八仙桌子邊的炕沿上,叫郭全海別走。郭全海取出別在腰上的煙袋,裝一鍋子煙,跑到外屋灶坑裡對著了火,返回盤腿坐在炕頭上,問蕭隊長道:「有啥好事等著我呀?」

  蕭隊長笑著,一種溫和的,希望人家走運的好心的微笑,掛在瘦削的臉上,這是郭全海在早沒有留心的。一年多來,他們算是混熟了。可是一向在鬥爭中,工作中,一向都忙著,沒有工夫嘮家常,談心事。郭全海把蕭隊長當做一個聖賢,當做一個一切都為工農大夥,不顧個人利害的好漢,不論對自己,對別人,他都不會有私心,他個人的要求和希望,從來不說。這回蕭隊長的笑,就有些不同,像是有些體己話要嘮嘮似的。他又驚奇,又歡喜,抽一口煙,瞅著蕭隊長,等他的回答。蕭隊長心裡,早就留意郭全海,認為他是這個區裡的好幹部。他想培養他做區委書記,他尋思他是一個成份好,年紀輕,精明強幹,膽大心細的幹部,又是最早一批發展的黨員,黨內鍛煉也有一些了,再加一點文化知識,和更多的鬥爭經驗,他能成為一個好區委書記。

  現在,他想叫郭全海安家立業,娶個好媳婦,讓他日子過得好一點,工作更安心。他沒有回答郭全海的話,先笑著問道:「想不想安家,比方說,娶個媳婦?」

  郭全海臉龐緋紅,沒有吱聲,煙袋抽得吧噠吧噠響。蕭隊長湊近他一點,聲音也壓低一點說:「人品能配上,也是熟人,幹活做工作,都是頭把手。」郭全海早猜著了,還是不吱聲,吧噠吧噠抽著煙。蕭隊長問道:「沒有意見吧?老孫頭跟老初保媒。」

  郭全海臉上發燒,心房蹦跳。移開噙著的煙袋,聲音裡有一點顫動地說:「就是怕人家說話。」

  「怕人說啥?娶媳婦又不是不正當的事。」

  「人家說,看他農會辦的,給自己辦事去了。」

  「別多心吧,誰也不會說話的。好吧,就這麼的,咱們瞧瞧他們分東西去吧。」

  他們走進小學校的操場裡,看見屯子裡的人圍一個大圓圈,當中一堆一堆地擺著各種各樣的衣裳、被子、布匹、鞋帽,都堆起人一般高,比往年果實,豐富十倍。栽花先生手裡拿著石板和名單,叫頭一名,烈士家屬趙玉林媳婦。趙大嫂子從人們身後擠出來。大夥閃開道,她慢慢騰騰地走了出來。場子上幾千隻眼睛落到她身上。她穿一件青皮棉袍,外罩一件藍布大褂,腳上還穿著白鞋。人們小聲地發出各種各樣的議論:「瞅她,還掛孝呢。」

  「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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