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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十年約合浦還珠 一江風人魚掀浪


  藍璦只得轉回,勉強坐下,對了書卷,那裡還認得一字;且幸蘇氏不曾理會,因急痛慌忙,竟忙閉院門。蘇氏整一回苧麻,方有些倦意,忽然煙火吐焰,光耀滿室,只見眨眨眼工夫,竟結作兩團紫征征的花兒,並蒂顫動,蘇氏喜道:「莫非理兒要來家了。」

  藍璦聽得一陣錐心,那兩眶熱淚那裡還忍得住,忙一伏首爬在案上,忽的一陣風吹得門窗怪響,燈火搖搖。(寫得鬼氣滿紙,方見下文生動,可謂筆端有神。)藍璦當此竟有些怕將起來,忙叫道:「娘呵!」(妙,妙。)

  一言未盡,只見簾兒一掀,蹭的聲跳進一個大漢,滿臉上一搭一塊,塵垢塗地,只露著灼灼兩眼,亂髮四垂,短衣跣足,只差著兩個無常鬼的高帽兒,只聽他也叫聲:「娘呵!」

  直撲到蘇氏跟前,抱膝便哭,卻是藍理。蘇氏方恍惚如夢,未暇開言,只聞藍璦狂叫一聲,連椅便倒,藍珠趕忙扶起,藍理也吃驚,捶喚良久方蘇,覺著藍理火炭似的手撫在他背上,方才心下少定。

  這陣大鬧直將蘇氏呆在榻上。少時靜下來,藍理忙先敘出獄之故。原來那郡守決意入藍理於盜,詳文既上,接著又捕獲王都餘黨十餘人一併囚起,過了些時,斬決公文到來,這當兒還有他案待決賊犯,共是十九人之數,便要一併斬訖。卻是官中有一種習尚,名為撞天緣,凡一起論斬盜犯。人數多了,便按人置簽,其中只一簽上注「生」字,掣得著的便可釋出不死。論其用意,雖是慎刑,卻也未免以生命法律當作兒戲。當時出斬這日都驗明正身,點集堂下,將籤筒恭恭敬敬置在堂前,便命眾犯隨意去掣。大家你爭我奪都要先下手為強,只有藍理沒事人兒一般,末後只剩一簽。藍理道:「這是我的了。」

  抽來一看,恰好是「生」字,所以登時釋回。藍璦聽罷只喜得打跌,一面笑述自己方才所聞,一面那眼淚還是紛紛亂掉,真個是喜極了。藍珠也便拉著母親相對憨笑。蘇氏定神,又細細將此事始末詢了一番,便歎道:「怎的官中事兒都這樣不分皂白,只看你父便是榜樣了。」

  藍理慨然道:「從此孩兒便窮居養母,一世也不想遭際功名了。」

  蘇氏正色道:「這又不然,你忘了古人存心之厚,看得天下無不好的人,只管盡我所當為便了。況且困志拂慮,正天之所以玉成,快不要墮了志氣。」

  一面說一面與藍理設食,換過衣服,親手與他潔除頭髮。母子方在喜氣洋溢,忽聞簷際颼颼一陣風,接著簾鉤一聲:先聽得叫道:「娘呵!」(三覆筆,入神。)

  便見藍璦憑空一個肋鬥翻出去,大叫道:「噫,沅姊!沅姊:」蘇氏一怔,梳兒落地,藍理早披髮跑到簾際,便見沅華與藍璦同擠進來,姊弟三個一搭兒擁到跟前,那沅華珠淚早簌簌落下。蘇氏猛然見了,一陣喜痛,不暇言語,趁勢將沅華攬在懷裡,老淚橫披,只有嗚咽的分兒。虧得藍璦跑將來,牽牽這個,拉拉那個,方才止住悲痛。細將沅華一望,只見她一身青綃衣褲,窄袖勁裝,身材兒較去時長大許多,真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雪,另是一番風姿,精神照人,當時大家圍定,如眾星捧月一般,先細詢去後光景,只見她不慌不忙說出一席話來。

  原來沅華自入海潮庵,見性涵哭述來意,性涵歎道:「你既有志為此,先須意志靜慮,堅忍耐勞,三年後再傳吾術。卻是這三年中也便是築基工夫,切毋忽視。」

  沅華頓首受教,從此執役庵中,凡掃除炊汲等事都作得十分停當。那性涵只是朝鐘暮梵的修她的清課,有時定息趺坐,每至午夜,只將沅華清冷冷丟在一旁,與那饑鼠老蝠領略這佛堂燈火。沅華初時對此蕭寂之境未免思潮坌湧,但怔怔的坐下來,那家中事兒便如在目前,不消說蘇氏的聲音笑貌,便連家中的雞兒狗兒,都一一湧到心頭,不由悲淒萬狀,竟懨懨瘦損下來,一張小臉棱棱削削,每日價風吹日曬,蓬著短髻,撐著脆骨,如秋末寒雞似的,在這深山古廟中,晃來晃去,好不可憐。性涵卻絕不在意。過了幾日,稍覺相安,索性斷了憶家之念,漸漸覺精神復舊。

  一日午後,沅華提桶出汲,臨溪一望,照見自家倩影兒華腴了許多,伸伸腰肢,十分疲倦,便振起精神將桶兒置在一旁,就溪邊平敞處試了一回拳腳,如風車兒般旋舞。只聽性涵喚道: 「沅華,且不汲水,作此兒戲作甚?」

  忙回頭一望,只見性涵笑吟吟已到背後,趕忙收住步,低頭站住。性涵道:「你且盡技試來,看是怎樣。」

  沅華聽了,未免有持布鼓過雷門的光景,沒奈何紅著臉竭盡所能,試了一回,卓然立定。性涵點頭道:「若論外功亦是高健正派,不過防身罷了。今月且不須此哩。」

  說罷促沅華汲好水。一同回庵。沅華一肚皮疑團,又不敢問。

  過了月餘,性涵向沅華道:「昔浮屠氏不三宿桑下,誠恐日久戀著!有妨修業。今吾已覓得一個所在,最宜潛修,過兩日我們便去。」

  次日性涵果然走別山眾,那何娘子聞信也到庵來,與沅華留戀一番。師弟二人收拾衣囊瓶缽,飄然信步漫遊前去。一路上煙餐水宿,隨路觀玩。這時節閩廣不靖,鄭氏雄據臺灣,暗地裡勾結豪俠,散佈的各處都是。便有那依草附木的水旱強寇,無論與海上通氣與否,都揭起這面大旗,附在遺民裡頭。還有些失路英雄挺而走險的,一時紛紛擾擾,地方上甚是不安。性涵見了十分歎息,便度過仙霞嶺,迤邐向江西進發。

  一日夕陽欲沒,來至江邊,只見風帆來往,一葉葉如鳧鴨相似,這當兒殘陽照水,澄波如鏡,一點兒風絲也無。沅華方待喚渡,忽見性涵登沙阜一望,便招沅華近前,指與她看道:「你見麼。」

  沅華隨指勢望去,只見隔岸左邊十數裡近遠,沙岸淺水中卻有兩個婦人,赤條條露著—身,兩個長乳白瑩瑩系匏相似,披髮至肩,在那裡拍水頑皮,你擁我抱,又似洗澡兒,將那水激得銀山一般,飛花濺沫。沅華失笑道:「那裡的混賬老婆家通沒些羞,多少船兒來往,便這等一絲不掛。」

  一言未盡,倏的江幹群樹颼颼颼響動,風頭吹到,只見那兩個婦人潑刺一聲,躍起丈餘,複跳入水中,悠然而沒。沅華望見他下身卻是大魚,不由吃驚。性涵道:「此名美人魚,又名江豚,見則大風,我們暫息再渡罷。」

  這時眾江船比龍舟競渡還快,都七手八腳紛紛泊岸,那風已排山倒海價吹起,加著江聲浪湧,砰訇震盪,好不可怕,師弟忙跌坐在避風處,倚裝而待。那風足足吹了一個更次方定,仍然澄江如練,將一天雲翳,吹得淨無纖滓,碧澄澄夜色,飛起一輪皓月,便聽得眾客舟歡呼解纜,鬧成一片。那梢公攬渡,也便大呼小叫,招客就船。性涵師弟也便攜裝而登,就靜處坐了。只見眾客雜遝,還紛紛話那方才風勢,梢公卻緩緩搖起櫓聲咿埡,亂流而渡,還一面顛三倒四價信口唱起山歌,十分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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