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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得奇士絳帳留賓 議堤工青蠅集座


  這日藍翁一路沉思,剛踅到自家麥場邊,只見場垣大樹下,坐定一人,年有五十餘歲,生得瘦怯怯的,面目寒儉,拱肩縮背,穿一件長袍兒,都補綴得花花綠綠,身邊倚定一束行李,瞑目而坐,看光景似個遊學文士,藍翁見了也不在意,那知履聲驚動那人,忽的雙眸一啟,碧熒熒寒光直射過來,委實有些精神。藍翁覺得異樣,便搭趁著問他邦族。那人起身笑道:「小可姓黃,山左萊陽人氏,流蕩江湖。已多歲月。」

  方說到這裡,只聽背後如萬馬奔騰,和著那兒呼噪,將那地震得轟隆隆一片怪響,直卷過來。藍翁大驚,忙閃身回望,只見一頭驚牛撐起尺許長銳角,四足如飛,如雷鼓一般,拖直長尾,卻被一兒童單手拖住,飛也似闖來。仔細一看,正是藍理。藍翁嚇得面無人色,叫聲「呵唷!」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牛合藍理已撞到那客人跟前,藍理性起,山也似站住,單臂用力,喝聲「住」。那牛一個頭差不多抵到地,尾巴拖得墨線般直,蹄兒亂刨,休得移動分毫。俗語說得好。牡牛性是牽不轉的。當時那牛被藍理奈何得怒到極處,登時兩目如炬,牟的一聲,便要旋轉身觸來。忽見那客人微笑走近,將藍理臂彎彈了一指,登時放開牛尾。那牛趁勢直竄出數十步遠,後面群兒早嘩笑擁上,牽將去了。只有藍理。方玩得起勁,被人打斷興頭,且減他威風,登時大怒,虎也似撲向那客人,抱住人家的腿,如蜻蜒撼石往一般,便想扳倒。藍翁過來,一面揩著額汗。一面喝住,陪禮不迭。客人撫掌道:「此子神勇,真所謂天授。若非小可,須禁他不得。」

  藍翁愧謝一番,便邀入家中,置酒款洽。

  細談良久,方知那黃客人。學術淵博兼工技擊,因久困名場,憤而遠遊。生平足跡,幾半天下,隨緣流轉,倒是個磊落奇士。當時賓主談得入港,天色已暮,藍翁便留客宿於外室,自己踅回內室。方到簾兒外,已聽得他娘子蘇氏吱吱喳喳的數落藍理,忙掀簾跨進,只見藍理撅著嘴立在榻前,黑油油的臉兒,繃得笛膜兒一般。沅華卻偏著身兒縮在娘子背後,一面笑,一面作鬼臉兒引逗他。那瑗兒方得六歲,生得粉妝玉琢,如泥娃娃一般,方坐在榻上,一手撫著珠兒的下頷,一手扯著娘子問長問短。(一幅家庭行樂,寫來如畫。)娘子不耐煩起來,恨道:「都是拗業種兒,叫那牛觸煞一個也罷,也不知那裡的蠻氣力,沒的將來作大巴子元帥去」。(此北方俗語,言人雄武也。)(伏線)。藍翁笑著坐下,道:「莫要吵了,理兒等這樣頑皮,須不是常法。我已看中一位先生,且是個文武全材,管保讀書擊劍,件件來得。」

  便將方才那黃客人說了一遍,蘇氏喜道,「如此甚好,快些兒野鳥入籠罷。」

  說著一看沅華,影兒不見,不多時卻笑容未斂,抿著嘴兒進來,附著他娘的耳道:「我方才悄悄到外室窗隙向內一張,怎的那先生盤腿趺坐,垂眉定息,如和尚一般,倒好耍子。」

  蘇氏呵道:「偏你這妮子,線牽的一般。快些同理兒歇息去罷。」

  沅華一笑,將藍理攜歸己室。

  這裡藍翁便又將商議修堤之事。談了一回,蘇氏性最慈善,(有賢子必有賢母)聽了十分歡喜,便道:「不是昨日吳親家那裡也是為他村中招練鄉團,許多經費他出了一半哩。」

  藍翁歎道,「提起此事,我不知怎的,總替他懸心。你可知他村中為何練起鄉兵來呢?」

  蘇氏道:「我仿佛聽說他那裡左近地面,出了夥海盜,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腳色。盜魁手下竟聚積了數百人,打家劫舍,十分兇惡。真有的麼?」

  藍翁道:「誰說不是呢,我就為這事心下估量,出費衛顧鄉土固是好事,卻有一件,也難免與盜結怨,真可慮的緊。(伏線)。還不如我這修堤事兒,不過費些家資便了。」(反敲下文)

  蘇氏合掌道:「阿彌陀佛,好心自有好報,若都這樣慮起來,天下事無一件作得了。那油瓶見歪了不扶,樹葉兒落下怕打頭的,也未見便百年長壽。」(自是正理。)

  藍翁聽了連連點頭,當時各自安歇。

  次晨忙到外室,那黃客便揖謝要去,藍翁扯住,將欲延他課子之意委婉說出。黃客沉吟道: 「小可隨緣寄跡,本無不可,既承不棄,便依尊諭罷。」

  藍翁大喜,登時掃除別院,鋪設起書室來。擇吉置酒,邀請村眾來陪先生開學。當時賓客滿座,望見先生這副幹骨架兒,都暗暗發笑,那藍翁卻恭而且敬的,殷殷款洽。大家都吃得醺醺的方散。從此沅華與理、瑗三個入了學,便是滿村中都安靜了許多。

  說也奇怪,那先生偏會隨他們性兒,迎機教導,一任他滿院中鬧得天翻地覆。有時先生還摻在裡面助個興兒,一般價竄縱跳躍,掄拳踢腳,手法步法兒玩得旋風一般,好不有趣。因此沅華等歡喜得沒入腳處,惟恐拗了先生,不與他們合夥兒玩了,便有教必學,且是會得非常的抉。文課一罷,便磨著先生去玩,且喜那先生無般不會,甚麼少林拳,武當派,一樁樁玩起,層出不窮。沅華等但知樂他的兒童天趣,並非理會武功,那知暗中已成了個小小家數,後來索性的鬧起長刀短劍並諸般兵械。藍翁有時走來,看了也自歡喜。

  光陰如駛,轉眼已四五個月光景,藍翁及村眾籌備修堤事兒。也草草有些頭緒,除修費並捐集之外,還差得三萬余金。藍翁慨然自任,便賣去數頃上好的水田,還差得三四千金,幸那蘇氏賢德,競將所蓄金珠簪珥之類盡數折變,以濟不足。夫婦義聲,哄傳遠近。早驚動了官中並地方蠹痞,以為有這等大冤桶,誰不想橫插一扛,從裡面撈摸些油水。因此藍翁門前幾乎戶限穿破,或毛逐自薦,或為人作曹邱,都說得天花亂墜,甚至饋遺投贈,總要在裡面任個事幾。藍翁都一概婉辭,大家皆不悅而去。

  一日藍翁方在家核算各項用途,只見一人,年有六十餘歲,鷹鼻削頰,一張嘴癟得臼兒一般,穿一身灰色農裳,掖起前襟,手內拎了短鞭,一面將驢子系在庭樹,一面笑嚷著向室內來道:「藍老哥,老兄弟,怎的有這等事通沒給我個信兒。我雖老膊老腿不中用了,給你算個工帳兒。還來得哩。」

  說罷笑著進來。藍翁望去,卻是城內衙門混飯吃的潑皮秀才張癟嘴,綽號兒又叫飛天烙鐵。但凡事兒沾他手,必要大受其熱,所以得此微稱。他曾引逗著鄰兒玩耍,那孩子方得四歲,手內擎著個燒講兒,他饞痞發了,便道:「我繪你弄個月牙兒香。」

  一口咬去少半,果然絕似新月,那孩兒已經撅起小嘴兒。他又道: 「再弄個方勝兒,更好耍子。」

  說著從燒餅那面結結實實又來了一口,方勝兒雖成,那孩兒早「哇」的一聲哭了。即此一節,其人可見。當時張癟嘴一團和氣,笑迷迷的唱個大喏。藍翁沒奈何,冷冷的讓他坐了,問道:「張兄近來得閒了,一向不曾見,真是能者多勞,想城內外許多鄉里鄉親的,一天到晚多少事兒借重老兄,虧得您有這精神應付,真是一分精神一分福哩。」

  張癟嘴登時得起意來,一面捶著腰胯道:「可不是麼,俺如今倒追悔不迭。不該開著任事的門兒了,你想都是耳鬢撕磨的好鄉鄰,人家敲門打戶的,求到跟前,總算是瞧得起咱們。」

  說著冷冷笑笑,望望藍翁面色。藍翁越法不自在起來。他接說道:「好在左不過替他們跑跑窮腿罷了,那衙門中朋友都是自己人。我有甚話兒,他們便是一百個不如意,也不好意思駁我這老面孔。」

  說著挺起胸兒,三角眼一瞪,竟有個敲山震虎的光景。藍翁忍了氣,只作不理會,仍然尋些沒要緊的話,陪他閒談。張癟嘴便漸漸提到修堤事兒,忽的將椅兒挪了一挪,湊向藍翁跟前,低語道:「不是這等說,我並不是沒飯吃,要與你管這工帳兒,你想這等大舉動,在官人兒那個不曉,都老虎似的張了大口,你又通沒些點綴進去,我早就聽得許多風言風語,我摻入這裡面,有我這面孔照著,怕不與老哥擋多少風雨,難道我的小六九兒沒處使了,要在這裡賣弄。」

  說罷搖頭晃腦,好不可厭。藍翁強笑道:「老兄既有此好意,何不早說,刻下管工帳都已有人,這便怎處?」

  張癟嘴見不投機,登時將臉一沉,道:「那麼雇工買料想還需人罷?」

  藍翁道:「通是村眾會中人大家分辦。好在張兄盛意是維持宮中人,如今且屈在監工裡面,既無稽算錢款之勞,且掮出這面大旗,又替我擋了風雨,豈不甚好。」

  一席話不軟不勁,張癟嘴竟說不出甚麼來,見不是路,便搭趁著扯回了。快快辭去,等機會發作。

  藍翁也不在意,只忙碌著鳩工庀材,擇日開工。海下貧民本多,鄰邑的人也都絡繹奔赴,便在沿堤寬敞扼要之處分開段落,搭起許多蘆棚分居眾工。應用石料灰土之類,一處處山嶽般堆起。鄰村協助的人都甚為湧躍,一般的設了巡查鄉壯,似備人眾滋事。那遠近估販,也居然趕來趁些生意,悄悄一片地,競鬧得如市集一般。藍翁偕村眾不辭勞瘁,都措置的井井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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