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二〇七


  宋玉生笑道:「我就恨,我這一輩子不是女人,這年頭兒作男子沒有好處,凡事都落在下風。」

  魏太太笑道:「所以你愛唱青衣花旦的戲了。我這裡有好煙,來支煙吧。你是難得到我這屋子裡來坐坐的。」說著,她將放在床上的手提包打開,取了一盒美國煙出來敬客。

  宋玉生立刻在小褂子袋裡,掏出一疊鈔票,悄悄地塞到她皮包裡去。魏太太取一支紙煙塞到他嘴裡,又親自擦著火柴,給他點著,笑問道:「你是怎麼回事。今天對我這樣的客氣。」

  宋玉生道:「我也是為你的前途呀!你現在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自己又愛花錢又愛賭,你不找條出路怎麼辦?依著我的意思,四奶奶叫你做的事,你實在可以接受。根本用不著你上法庭打什麼官司。只要律師寫封信去,也就嚇倒了。他並沒有作黃金倒把,他那公司絲毫不受黃金風潮的影響。這個日子,不受黃金影響的人,就是發財生意,你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敲他一筆。」說到這裡,他起來順手將房門掩著,先走近了一步,低聲笑道:「我被這位統制得太苦,我又沒什麼錢。我假如有錢,我就帶你離開重慶了。」

  魏太太將嘴撇道:「你又拿話來騙我。我不信你的話。」

  宋玉生道:「你得仔細地想想。這個世界,除了我,還有誰能瞭解你,你不聽我的話,你不會有出頭之日的,我呢?人家都把我當個消遣品而已。只有你看得起我。現在你也不信我的話,我沒有法子了。我幻想中那個好夢,現在作不成了。」

  這幾句話,本來就字字打入了魏太太的心坎。加上他說的時候,又是那樣愁眉苦臉。魏太太歎了口氣道:「為了你,我再做一次出醜賣乖的事。好在姓徐的對我也無感情可言。」

  宋玉生拉了她的手,亂搖晃了一陣,笑道:「好極了,好極了。」

  當時魏太太也有些疑惑,為什麼告姓徐的一狀,姓宋的會叫好極了呢?可是她一見到宋玉生遇事溫存周到,就不忍追問他了。當晚和宋玉生談了兩小時,就把一切計劃決定。

  次日上午,四奶奶又恢復了和她要好的態度。到了第三日,幾家大報上登出了一條律師受聘為田佩芝法律顧問的廣告。不知道田佩芝是甚樣人的,當然不介意,而對這廣告最關心的,還是他原來的丈夫魏端本。

  他為了小孩子的話,回到重慶,來找他們的母親,正是有點躊躇,現在看到了這段廣告,他卻是發生了好幾點疑問,田佩芝是不是有意要這兩個孩子?根據法律,小孩子太小,她有這權利帶了去養活。根據經濟力量,那她是太不能和沿街賣唱的人相比了,小孩子當然也願意和她過活。那個律師的廣告,明明白白登載了事務所的地點,他就帶了兩個孩子找到律師那裡去。律師也並沒有想到田小姐的廣告是對付姓徐的,而首先卻是姓魏的來找。這事並沒有和當事人談過,他不知道田佩芝是什麼意思,就改約了第二日再談。但又怕在事務所裡遇到了姓徐的來人,並指定了地點,是中山公園的茶亭。

  重慶沒有平地,公園也是在半邊山上。當年也沒有料想到這裡會作抗戰首都,公園的面積,也是一覽無餘。只是這個茶館,卻非常的熱鬧,沿著山腰,一樓一亭,還有幾十張散座,常是坐滿了人,而這也是花錢極少,可以消遣半日的地方。在那裡泡一碗沱茶,俯瞰揚子江,遠看南山,讓終天通住在鴿子籠裡的人,可以把胸襟舒展片時。魏端本在每日下午,總帶著兩個孩子,到茶座外面山石上唱幾個歌。他們唱的《好媽媽》,總是讓品茶的人,引起了同情心。小渝兒和小娟娟一伸手和人家要錢,很少有人拒絕。他們看准了這裡是個財源,總得在這裡混兩三小時,這樣,大家都認識他們了。

  履約的這一天,魏端本怕是爭論不過對方,跑了一上午,在百貨交易的市場上,找到了李步祥,並懇求了陶太太半天不賣紙煙,同到公園的茶亭上來。他向來是不在這裡泡茶喝的,這時也就在大亭子裡占了個座位,泡了三碗沱茶。

  李步祥也是常到這裡的人,茶房認得他,端著茶碗來的時候就向他笑道:「李老闆,你也認得這唱歌的兩個小娃?」

  李步祥問魏端本道:「你也常來?」

  他歎口氣道:「我還有富餘錢坐茶館嗎?這幾天常帶著孩子到這裡來賣兩小時的唱。自然,也不免遇到熟人。可是我顧不了這個面子,每天的伙食要緊。這裡是最能賣唱的一個地方,我捨不得丟開。」

  陶太太一擺頭道:「不要緊。當初我擺香煙攤子的時候,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想到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長遠要靠這個為生,偷偷摸摸地躲著人,這小生意怎樣的做,所以我索性大大方方地擺攤子。這樣一來,不但沒有人鄙笑我,而且都同情我。賣唱要什麼緊,那還不是憑自己本事吃飯嗎?」

  她這麼一說,倒引起了鄰座位的注意。有人看到小娟娟也爬在桌子邊方凳子上坐著,就走過來摸了她的頭笑問道:「小朋友,今天唱歌還先喝碗茶潤潤嗓子嗎?」

  她搖搖頭道:「我今天不唱歌,到這裡來等我媽媽。」

  那人問道:「你還有媽媽嗎?」

  她很得意點了個頭道:「我怎麼沒有媽媽?等一會兒就來。」

  這人也是多事。看到娟娟說有媽媽,把她所唱的我有一個《好媽媽》聯想起來,頗是新聞。便向她姐弟二人招了兩招手,把他們叫到自己桌子邊去,買了一些糖果花生給他們吃。那桌子和魏端本所坐的地方,只相隔了兩三尺空地,他只是向那個人點了幾點頭,說聲多謝,也沒有攔著。那桌上也有三四個茶客,就都逗引著他姐弟們說話。

  小渝兒打著一雙赤腳,只穿了條青布短褲衩。上身是件黃夏布背心,也只有七八成新。魏端本今日忙著,也沒有工夫給他擦澡,兩隻光手臂,都抹上了一層灰。他拿了塊米花糖,站在桌子邊吃。一個茶客笑道:「往日你唱歌,都弄得乾乾淨淨的,今天等你媽,倒不乾淨了。我要罰你唱個歌。」

  小渝兒吃得正高興,當眾唱歌又是作慣了的事,說唱就唱,拉著娟娟道:「姐姐,你也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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