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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賈經理看他兩人椅子挨了椅子坐著,各半扭了身子,低聲下氣地帶笑說話,大概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自己銀行裡的業務,可不能整下午地拋開,對朱四奶奶看了一看,笑道:「我和徐經理一樣,閒不住,下午還要到行裡去看看,改日再來奉看。」

  朱四奶奶笑道:「那我也不強留你了。你要到我這裡來,你就先給我一個電話,我會在家裡等候你的。」

  賈經理帶著三分愛不能舍的情形,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了客廳,站在大門口,讓朱四奶奶出來相送。朱四奶奶出來了,他站在階沿下,只管拱手點頭,然後笑嘻嘻地告別。

  在四奶奶這公館附近,全都是些富貴人家,因為由這裡走上大街,有二三百級山坡路,所以有那些也算投機生意的人,把轎子停在樹陰底下,專等幾家上街的人。他們曾看見這位賈經理是坐著轎子來的。他由朱公館裡出來,料著他還是要坐轎子走的,轎夫立刻圍攏了來,叫著:「老爺,上坡上坡。」

  賈經理看到朱四奶奶還沒有走進屋去,就對轎夫道:「你們抬一乘乾淨一點的轎子來。」

  等到轎夫把轎子抬來了,再回頭看朱四奶奶,人家已進去了。他卻把手握了鼻子,搖著頭道:「不行不行!你們的轎子髒得很,我不坐了。」

  其中有個轎夫道:「朗個髒得很,剛才就是我抬下來的嗎。」

  賈經理也不理。會他這話,自行走去。

  不想他走得急促,走出了石板路,一腳踏入淺水溝裡。幸是溝去路面不過低,他只歪了歪身子,沒有摔倒,趕快提起腳來,鞋子襪子,全已糊上了黑泥。轎夫們老遠地看到哄然一陣大笑,有人道:「還是坐了轎子去好,一雙鞋值好多錢,省了小的,費了大的。」

  賈經理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將泥腳在石板上頓了兩頓,徑直地就走了。

  走到山坡中間,氣吁吁地就在路旁小樹下站了一站,借資休息。這就看到一個胖子,順著坡子直溜下來。到了面前,他就站住腳,點個頭叫聲賈經理。他也只好回禮,卻是瞪了眼不認識,那胖子笑道:「賈經理不認得我了。我和范寶華先生到和貴行去過兩回。我叫李步祥。」

  他哦了一聲,問道:「李先生,你怎麼也走到這條路上來了。」

  他說這話,是沒有加以考慮的。因為他覺得李步祥是一位作小生意買賣的人。這種人掙錢是太有限了,他不會讓朱四奶奶看人眼,也不能不量身價,自己向這裡跑。

  李步祥恰是懂了他的意思,笑道:「我也是到朱四奶奶公館裡來的,她雖然是一位摩登太太,倒也平民化。什麼人來,她都可以接見的。我聽說老範在她這裡,我有點事情來找他,請他趕快回去。」

  賈經理笑道:「老兄又在市場裡聽到了什麼謠言?黃金官價大概今天會提高吧?」

  李步祥笑道:「黃金夢作到了前天,也就可以醒了,不會再有誰再在金子上打主意。」

  他一面說著,一面向賈經理身上打量,見他上身穿了一套不合身材的西服,而腳下兩隻皮鞋,卻沾滿了污泥,甚至連皮鞋裡的襪子,都讓污泥沾滿了,可以說全身都是不稱。但雖然是全身不稱,他也必有所謂,才換上這麼一套衣履的。於是向他笑道:「賈經理也是到朱公館去的嗎?」

  他臉上現出躊躇的樣子,將手摸摸下巴,帶了微笑道:「我和這路人物,原是結交不到一處的,不過她正式請我,我也不能不到,我是吃完了飯就走了。范先生和一位女朋友在那裡還談得很入神。」

  李步祥先是歎了口氣,然後點點頭道:「賈經理這個辦法是對的,你是個幹銀行業的人,不能不到處衍敷存戶,可是我們這位范兄,作生意是十分內行,不會虧什麼本。不過他一看到了女人,就糊塗了。朱四奶奶這種人家……」說到這裡,他把聲音放低了幾分,笑道:「那是一隻強盜船。若是願意作強盜,當然可以在那裡分點兒贓。若是個善良老百姓,一定要吃大虧。我真不解老範這個人,那樣聰明,對於這件事,這樣的看不透。他分居的那位太太袁三小姐,常在朱家見面,他的愛人田小姐,是人家有兩個孩子的母親,離開了家庭,索性和四奶奶當了秘書。這些小姐,各人都有了各人的新對象。這是很好的證明。那裡的女人,全是靠不住的,他為什麼還要到那裡去找新對象呢?」

  賈經理微笑了一笑,也沒說什麼。李步祥望了他,見他的臉色,頗不以自己提出的建議為然,自然也就不再提了。賈經理低頭看看自己的皮鞋,那污泥已經幹了。於是手扶了帽子,向李步祥點了個頭告別。

  李步祥站在坡子上出了一會神,也就掉轉身向坡子上慢慢地走著。到了大街上,兩頭張望著,心裡有點茫然,正好斜對門有家茶館,他就找了臨街的一張桌子,泡了一碗沱茶,向街上閑看了消遣,不到十來分鐘,見兩乘轎子,分抬著男女兩人由上坡的缺口裡出來,正是范寶華和東方曼麗。他們當然不會向茶館裡看來,下了轎子,換了街上的人力車,就一同走了。李步祥暗暗地點了頭。又坐了幾分鐘,獨自地對了一碗沱茶,卻也感到無聊。正自起身要走。一個穿黑邊綢短褂子的人,手裡拿了一把芭蕉扇,老遠地向他招了兩招。

  那人頭上戴頂荷葉式的草帽,嘴上有兩撇八字須,那正是同寓的陳夥計。後面跟個中年人,那人穿了短褲衩,上身披著短袖子藍襯衫,敞著胸口,後身拖著兩片燕尾,也沒有塞在褲子裡。手上拿了一柄大黑紙扇,在胸口上亂敲,那也是同寓的劉夥計。

  他兩人一直走到面前來,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怎麼有工夫單獨地在這裡喝茶?」

  他笑道:「我找兩個朋友沒有找著,未免跑累了,喝碗茶休息休息。我正是無聊,大家坐下來談談。」

  陳劉二人坐下,陳夥計手摸了鬍子,笑道:「你有工夫坐在這裡喝茶,那究竟是難得的事。你買了幾兩金子?官價一提高,你這寶孤丁,押得可真准。」

  李步祥道:「我這算什麼?人家幾百兩幾千兩的買著那才是發財呢。」

  陳夥計笑道:「你不打算再作什麼生意?金子是不能再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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