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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五十四、此間樂

  就有錢去住旅館,明日的打算又怎麼樣?她想到旅館,就想到了朱四奶奶家裡,她家就很有幾間臥室,佈置得相當精緻。而且也親眼看到,有些由鄉下進城的太太小姐們,不必住旅館,就住在她家裡。這時到她家裡去,無論她在家不在家,找張好床鋪睡,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朱四奶奶家裡,十天總有八天賭錢。這時候跑了去,她們家裡正在唆哈,那作何打算?還是加入,還是袖手旁觀?袖手旁觀,那是不會被朱四奶奶所許可的。加入吧,就是身上作川資剩餘下來的幾千元了。這要拿去唆哈,那簡直是笑話,不過時間上是不許她有多少考慮的。

  她下了公共汽車,重慶街道已完全進入了夜市的時間,小街道上,燈火稀少,人家都關了門,這時去拜訪朋友,透著不知趣,而且沒吃晚飯,肚子裡也相當饑荒。由於街頭麵館裡送出來的炸排骨香味,讓她聯想到朱四奶奶家裡的江蘇廚子,作出來的江蘇菜,那是很可留戀的。於是不再考慮了,走到那下坡的路口上,雇了一乘轎子,就直奔朱公館。她們家樓上玻璃窗子,總是那樣的放出通亮的電光。這可以證明朱四奶奶在家,而且是陪了客在家裡的。

  她的轎子剛歇在門口,那屋子裡的人,為附近的狗叫所驚動,就有人打開窗子來問是誰?魏太太道:「我是田佩芝呀,四奶奶在家嗎?」

  她這個姓名,在這裡倒還是能引動人的,那窗戶裡又伸出一截身子來,問道:「小田嗎?這多日子不見你,你到哪裡去了,快上樓來吧。」

  隨了這話,她家大門已經打開了。

  她走到樓上,覺得朱公館的賭博場面,今天有點異樣。乃是在小屋子裡列著四方桌子,有兩男兩女在摸麻將牌。這四個人中有一個熟人,乃是青衣票友宋玉生。走到那房門口,心裡就是一動,然後猛可地站住了。可是宋玉先已抬頭看到了她,立刻手扶了桌沿,站了起來,向她連連地抱著拳頭作揖笑道:「田小姐,多久不見了,一向都好。」

  他說話總是那樣斯斯文文的,而且聲調很低。

  這日子,他穿了翠藍色的綢夾袍,在兩隻袖口外,各卷出了裡面兩三寸寬的白綢汗衫袖口。他雪白的臉子和烏光的頭髮,由這大電燈光一照耀著更是覺得他青春年少,便笑著點了個頭道:「今天怎麼換了一個花樣呢?」

  宋玉生道:「我們不過是偶然湊合的。」

  他下手坐了一位三十來歲的胖太太。這就夾了一張麻將牌,敲著他扶在桌沿上的手背道:「你還是打牌,還是說話?」

  宋玉生笑著說是是,坐下來打牌,可是他是不住地向魏太太打招呼。朱四奶奶就給她拖了個方凳子,讓她在宋玉生身後坐下看牌。

  主人她是在這裡坐著的,就問道:「今天由哪裡來?是哪一陣風把你吹來了?」

  魏太太笑道:「這個我先不答覆你,反正來得很遠吧?實不相瞞,我還是今日中午十二點鐘吃的午飯。」

  朱四奶奶笑道:「那說你來巧了。玉生也是沒有吃晚飯,我已經叫廚子給他預備三菜一湯。你來了,加個炒雞蛋吧。這飯馬上就得。」

  宋玉生回過頭來道:「飯已得了,就等我下莊,可是我的手氣偏好,連了三莊,我還有和的可能。田小姐,你看這牌怎樣?」說著,他閃開身子,讓魏太太去看桌上所豎立的牌。就在這時,對面打出一張牌,她笑道:「宋先生,你和了。」

  宋玉生笑道:「有福氣的人就是有福氣的人,你不說話看一看我的牌,我就和了。」

  魏太太笑道:「別連莊了,讓四奶奶替你打吧,我餓了。」

  宋玉生站起身,向她作了一個輯,笑道:「請替我打兩牌吧。」

  四奶奶笑道:「照說,我是犯不上替你打牌的。剛才我說菜怕涼,請你讓我替你打。你說蠃錢要緊。這時魏太太一說,你就不是贏錢要緊了。」

  宋玉生道:「我餓了不要緊,自己想贏錢活該。田小姐陪著受餓,那我就不對了。」

  他說著,已是起身讓坐,四奶奶自和他去作替工。

  朱公館大小兩間飯廳,都在樓下。她家女僕就引著到樓下飯廳裡來。桌上果然是四菜一湯,女傭人安排著杯筷,是兩人對面而坐。她盛好了飯,就退出去了。宋玉生在魏太太對面,向她看看,笑道:「田小姐,你瘦了。」

  她歎了口氣道:「我的事,瞞不了你,你是到我家裡去過的。你看我這樣的環境,人還有什麼不瘦的?」

  宋玉生道:「不過我知道,你這一陣子,並不在城裡呀。」

  魏太太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

  他手扶了筷子碗不動,望了她先微微地一笑,然後答道:「你對於我很漠然,可是我是在反面的,我已經托人打聽好幾次了。今天我實在沒有想到你會到這裡來。你是不是猜著我在這裡?不過那我太樂觀了。」

  她笑道:「這也談不上什麼悲觀樂觀。」

  宋玉生道:「你忽然失蹤了,我的確有些悲觀的。」說時,她手裡那只飯碗已經空了,宋玉生立刻走出他的位子來,接過她的飯碗,在旁邊茶几上洋瓷飯罐裡,給她盛著飯,然後送到她面前去。魏太太點了頭道:「謝謝,你說悲觀,在我倒是事實。這回我離開重慶市區,我幾乎是要自殺的。我實告訴你……」說著,她向房門外看了看,然後笑道:「你看我手上,不是有兩枚鑽石戒指嗎?已經賣掉了一枚了。」

  她說著話時,將拿筷子的手伸出來些,讓他看著。接著道:「女人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賣掉這樣心愛的東西的。我已經虧空了百十萬了。就是再賣掉手上這枚戒指,也不夠還債。因為你到過我那破鴿子籠,知道我的境況的,倒不如對你說出來,還痛快些。若對於別人,我還得繃著一副有錢小姐的架子呢。」

  宋玉生道:「你不就是虧空百多萬嗎?沒有問題,我可以和你解決這個困難。」

  魏太太望了他道:「你不說笑話?」

  宋玉生道:「我說什麼笑話呢?你正在困難頭上,我再和你開玩笑,我也太沒有心肝了。」

  魏太太倒沒有料到誤打誤裡,會遇到這樣一個救星。這就望了他笑道:「難道你可以和我個人演一回義務戲?」

  宋玉生道:「用不著費這樣大的事。我有幾條路子,都可以抓找到一筆現款。究竟現在哪條路准而且快,還不能決定。請你等我兩天,讓我把款子拿了來。」

  魏太太道:「多承你的好意給我幫忙,我是當感謝的。不過總不能師出無名,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要幫助我?」

  宋玉生笑道:「你這是多此一問了。我反問你一聲,為什麼我唱義務戲的時候,你我並不認識,你肯花好幾千元買張票看我的戲呢?」

  魏太太道:「因為你是個名票,演得好,唱得好,我願意花這筆錢。」

  宋玉生笑道:「彼此的心理,不都是一樣。你只要相信我並不是說假話,那就好辦了。一定要把內容說出來,倒沒有意思。吃完了飯了,喝點這冬菜鴨肝湯吧。這不是朱四奶奶的廚子,恐怕別人還做不出來這樣的菜。」說著話,他就把魏太太手裡吃空了的飯碗,奪了過來,將自己面前的瓷勺兒,和她舀著湯,向空碗裡加著。一面笑道:「牌我不打了,你接著替我打下去吧。我在旁邊看著,夜是慢慢地深了,你還打算到哪裡去呢。」

  魏太太道:「我不能在這裡過夜。」說著,她也向房門外看了一看,接著道:「而且我還希望四奶奶給我保守秘密,不要說我來過了。」

  宋玉生把湯舀了小半碗,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低聲笑道:「你那意思,是怕老范和洪五吧?姓洪的到昆明去了。」

  魏太太紅著臉道:「我怕他幹什麼,大家都是朋友,誰也干涉不了誰。」

  宋玉生伸出雪白的手掌,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不要提他,誰又信他們的話。吃完了飯,趕快上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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