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滑竿是過去了,魏端本手扶了松樹,不由得大大地發呆。向去路看時,魏太太坐在前面那乘滑竿上,正回頭來向著何太太說話。對於剛才在路上頂頭相遇的事情,似乎沒有介意。他想著:何太太倒是很客氣的,還叫他一聲韓先生。不過她既叫韓先生,是確定自己姓韓。縱然田佩芝承認是魏太太,這也和姓韓的無干。在這裡工作,把名字改了也就行了,一時大意,改了姓韓,卻不料倒給了太太一個賴帳的地步。看這兩乘滑竿,不像是走遠路的,也許他們又是赴哪家公館的賭約去了。

  他怔然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向天上望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隨手摘了一支松椏,低了頭緩緩地走回辦公室去。他看到那位聾子同事,正低了頭在抄寫,要叫他時,知道他並聽不到,這就向他作了個手勢,彼此各點了兩點頭,也就自伏到桌上的去抄寫文件。

  他好在是照字抄字,並不用得去思索。抄過了兩頁書,將筆一丟,兩手環抱在懷裡向椅子背上靠著,翻了兩眼向窗子外青天白雲望去。呆望了一會,心裡可又轉了個念頭,人家約了自己來抄寫文件的,食住都是人家供給,豈能不和人家作點事,歎了口氣,又抄寫起來。

  當天沉悶了一天,晚上又想了一宿,覺得向小路上去等候太太,那實在是一件傻事。看到了田佩芝,也不能帶她走,至多是把她羞辱一場,而自己又有什麼面子呢?於是次日早上起來,倒是更努力地去抄寫。正是抄得出神時候,卻聽到隔壁牆啪啪地敲了兩下。當時雖然抬頭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並沒有人影,還是低頭去抄寫。只有幾分鐘的工夫,那夾壁又拍了幾下響,只好伸著頭由窗子縫裡向外看了去。

  這一看,不免讓他大吃一驚,正是三度見面不理自己的太太。他呆著直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魏太太倒還是神色自然,站在屋簷下向他招招手道:「你出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魏端本匆遽之間也說不出別的,只答應了好吧兩個字。他看看那位聾子同事,並沒有什麼知覺,就開了屋門跑出去。

  魏太太看到他出來,首先移步走著,一方面回過頭來向他道:「這裡也不是談話的地方,你和我到街上談談吧。」

  魏端本沒說什麼,還是答應她好吧兩個字,跟著她身後,踏上穿過水田平谷中間的一條小路,這裡四周是空曠的,可以看到周圍很遠。魏太太就站住腳了。她沉住了臉色,向丈夫道:「端本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再和你同居下去了。」

  魏端本笑道:「這個我早已明白了。不是我看見你和何太太在一處,我自慚形穢,都沒有和你打招呼嗎?」

  魏太太點了頭道:「這個我非常感謝你。唯其如此,所以我特意來找你談話。」說著,她將帶著的手提皮包打開,取出一大疊鈔票,拿在手上,帶了笑容道:「我知道你已經失業了。可是你幹這個抄寫文件的工作,怎麼能救你的窮?你抄著寫著,也不過是混個三餐一宿,反是耽誤了你進取的機會,這裡有三十萬元錢,我送給你作川資,我勸你去貴陽,那裡是舊遊之地,你或者還可以找出一點辦法來。」

  魏端本笑道:「好哇!你要驅逐我出境。不過你還沒有這個資格。」說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

  魏太太手上拿了那一大疊鈔票,聽著這話,倒是怔住了,於是板住了臉道:「姓魏的,你要明白,我們只是同居的關係,並沒有婚約。誰也不能干涉誰,就算我們有婚約,你根本家裡有太太,你是欺騙人的騙子。你敢在這地方露出真面目,來和我搗亂嗎?你這個貪污案裡的要犯,人家知道你的真名實姓,就不會同情你。」

  魏端本道:「這個我都不和你計較,你愛罵我什麼就罵我什麼。我是讓金錢引誘失足在前,你是讓金錢引誘你正在失足中,喊叫出了,你我都不體面。你離開我就離開我吧,我毫不考慮這事。我已經前前後後,想了多天了。我來找你,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我兩個孩子你放在哪裡,你得讓我帶了回去。小孩子沒有罪過,我不願他們流落了。」

  魏太太道:「兩個孩子,我交給楊嫂了。在這街邊上租了人家一間屋子,安頓了他們,這個你可以放心。」

  魏端本道:「為什麼你不帶在身邊?」

  魏太太道:「這個你不必過問,那是我的自由,我問你第二件什麼事?」

  魏端本可笑道:「你不說我是要犯,是騙子嗎?別人也這樣地罵你,可說是無獨有偶了。你不妨拿這封信去看看,這是人家偷著放在我屋子裡桌上讓我帶來的。」說著,在衣袋裡掏出那封匿名信遞了過去。魏太太看他這樣子,是不接受那鈔票。她依然把鈔票收到皮包裡面去,然後騰出手來,將這信拿著看。

  她看了之後,身子是禁不住地突然抖顫一下,夾在肋下的皮包,就撲通地落在地上。魏端本並不去和她拾皮包,望了她淡淡地笑道:「那何必驚慌失措呢?人家的鈔票和鑽石,也不能無緣無故地落在你手上,你把對付我這種態度來對付別人也就沒有事了。」

  魏太太將那信三把兩把扯碎了,向水田裡一丟,然後彎腰把皮包撿了起來。淡淡地笑道:「你這話說對了,鈔票,鑽石,金子,那也不能夠無緣無故地到我手上來。我並不怕什麼人和我算賬。這件事我自有方法應付,也決不會連累到你。」

  魏端本道:「我打聽打聽,你為什麼把鑽石戒指賣了?」

  她道:「那還有什麼不明白?我賭輸了。」

  魏端本道:「你還是天天賭錢?」

  她笑道:「天天賭,而且夜夜賭。我賭錢並不吃虧,認識了許多闊人的太太。我相信我要出面找工作,比你容易得多,而且我現在衣食住行,和闊人的太太一樣,就是賭的關係。」

  魏端本道:「既然如此,各行其是吧,不過我的孩子,你得交還給我。你若割離了我的骨肉,我也就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那我就要喊叫出來了。」

  他說著這話時,可就把兩手叉了腰,對她瞪了大眼望著。

  魏太太道:「不用著急,你這個要求,並沒有什麼難辦的,我答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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