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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三十八、交換的難關

  任何商業銀行經理,對於交換科長的電話,是不會歡迎的。何育仁聽說是交換科來的電話,心裡先有三分膽怯。但是縱然膽怯,究竟短了多少頭寸,還是不可知的事,當然要知道清楚。於是到小書房裡,將電話聽筒拿起來,只喂了一聲,立刻向著電話機,行了個半鞠躬禮。因道:「是是是,張科長……哦,頭寸不夠。我今天下午,在同業方面,已經把頭寸調齊了的。沒想到他們不顧全信用……當然,萬利銀行自行負責……哦,十點鐘前,要交出一億二千萬,會有這樣多嗎?……是是,我盡力去張羅。十點半鐘,我到行裡來,一切請多多維持。萬利本身還在其次,影響到市面上的金融那關係就大了……好罷,一切面談吧。」

  何育仁放下了電話機,回到小客廳裡來,臉色帶點兒蒼白,這神氣就非常難看,那夾著雪茄煙的手指,兀自有些抖顫。石泰安心裡想著:我說的話你不聽,看你現在怎樣對付?那金煥然襄理,卻是忍不住,他已由座位上站起來,迎著問道:「是不是告訴我們多少頭寸?」

  何育仁坐下來,歎了口氣道:「不短頭寸,打電話到我們家裡來幹什麼?我沒想到會短少到一億二千萬。」

  金煥然道:「一億二千萬?決不會有那樣多。」

  石泰安坐在一旁點點頭道:「我想數目是不會太少的。昨天我們本來就短少著的頭寸,因為數目還小,和交換科商量商量,就帶過來了。今天上午,我們就短少著兩千多萬到三千萬,下午大概是六千萬,那麼加上舊欠的,那的確是去一億不遠了。」

  何育仁皺了眉道:「現在說著這些話有什麼用?事不宜遲,我們分頭去跑跑,十點鐘以前,我們在行裡碰一次頭。」說著,就昂了頭向窗子外叫道:「叫老王預備車子吧。」

  大家一看經理這情形,是真的發了急,也都隨著站了起來。

  石泰安道:「經理要我去走那幾個地方,我立刻就去。不過賣大面子的地方,最好還是經理自己去。」

  何育仁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們還是分途辦理吧。」

  於是在身上摸出自來水筆和兩張名片,在名片後面寫著他們要找的人,和要找的頭寸,寫完了,各人給了一張,然後搖著頭道:「不見得有多大的希望。不過盡力而為就是了,回頭行裡見吧。」

  他口裡說著,人就向外走。出了大門,坐上人力包車,就直奔他所要找頭寸的地方去。他第一個目的地,是趙二爺家裡。

  這趙二爺是重慶市上一位銀行大亨,不但是對川幫有來往,對下江幫也有來往。銀行界的人,為了他對內外幫都走得通,平常就不斷地請教,到了有什麼困難發生;若去向他求援,他斟酌輕重,或者是出錢,或者是出力,倒向不推諉。不過他有一個極大的毛病,私人言行,絕不檢點,生平只有他給釘子人家碰,他卻不碰人家的釘子,而且又喜歡過夜生活,白天三點鐘以前,照例是不起床,三點鐘以後,他坐著汽車,愛上哪裡就上哪裡。而且他家裡的電話,只有他隨便打出,你若向他家裡打電話,探聽他的行蹤,照例是無結果,倒是你親自向他公館裡去拜訪,只要他在家,卻不擋駕。因之在金融界請求趙二爺的人,只有冒夜活動,何育仁這銀行,原來也曾請趙二爺當董事的,他答應有事可以幫忙,卻沒有就這個董事的職。這時他成了遇到了磨難的孫行者,非求救於觀世音不可。因之抱著萬一的希望,首先就到趙公館來。

  他到了大門口,首先看到門框上那個白瓷燈球亮著,其次是電燈光下,放著一輛油漆光亮的流線型汽車,那正是趙二爺的車子,證明了他並沒有出去。立刻由包車上跳下來向前去敲門。他們家裡的勤務迎了出來。在電燈光下帶笑地點了頭道:「何經理這時候才來?」

  何育仁先怔了一怔,這傢伙怎麼知道我會來?便點著頭笑道:「來早了怕二爺不在家。」

  勤務道:「二爺現時正在會客室。」

  何育仁道:「那麼,請你去替我回一聲,我在外面小客廳裡等著吧。」

  勤務笑道:「不,二爺說了,請何經理到小書房裡去坐著。」

  何育仁聽了,心裡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萬利銀行短頭寸,已鬧得滿城風雨了。喜的是趙二爺猜到了自己一定來求救而且肯相救。若不是肯相救,怎麼會預定了在小書房裡見面呢?於是隨在勤務後面,踱到小書房裡去。

  趙二爺的書房,倒是和他那大才的盛名相稱。屋子裡只有一架玻璃書櫥,上下層分裝著中西書籍,此外一套沙發,一套寫字桌椅。桌子角上亂堆了一疊中英文雜誌。桌面玻璃板放了兩份晚報,一本精裝的杜牧之的《樊川文集》,那書還是卷了半冊放著的。提起來一看,正是《九日齊山登高》那首七律所在。「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兩句詩旁邊,還用墨筆圈著一行圈呢。他心裡想著,這位仁兄,還有這些閒情逸致,於是放下書,隨手拿了份晚報,坐在沙發上等候主人。

  可是今天的晚報,全已看過了的,將消息溫習一遍,也沒有多大意思。翻過報紙的後幅,就把副刊草草看了一遍,但耳朵裡可聽到趙二爺在對過客廳裡說話。趙二爺說的是一口土腔,非常容易聽出來的。這時,他正笑著說:「啥子叫秩序?這話很難說。你說十二點鐘吃上午,七點鐘消夜那是秩序?我要兩點吃上午,九點吃消夜,那難道就不是秩序。一個國民,只要當兵納稅,盡了他的義務,我有錢,天天吃油大,沒得錢,天天喝吹吹兒稀飯,別個管不著。」

  何育仁一聽,這位先生又開了他的話匣子了。自己是時間很有關係的,卻沒有工夫聽這分議論,於是在書房門外探視了幾回。看到勤務過去,就向他招招手。因道:「請你去和二爺再說一聲罷。我有點急事,要和二爺談談,大概有十來分鐘就夠了。」

  勤務似乎也很知道他著急,深深點了個頭,就到客廳裡去了。這算是催動了這位大爺。

  他口銜了紙煙,笑嘻嘻地走進來。他身穿咖啡色毛呢長夾袍,左手垂了長袖子,右手將袖口卷起,卷出裡面一小截白綢袖子來。他是個矮小的個子,新理的發,頭上分發,理得薄薄的,清瘦的尖面孔上,略有點短須。在這些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既精明而又隨便。

  他笑著進門,伸手和客人握了一握,笑道:「我想,你該來找我了。不要心焦,坐下來慢慢地談。」說著,讓在沙發上坐下。何育仁雖被他揭破了啞謎,但究竟不便開口就說求救的話。因道:「二爺恭喜,已留尊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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