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他說完了,立刻坐正過來,手裡拿了桌機聽筒,撥著自動號碼,電機轉著吱嘎吱嘎地響。他對了話筒說:「喂!我育仁呀。藹如兄,你答應我的三千萬,怎麼樣?喂喂!老兄,這個不能開玩笑的。只分一半也好,可是請你務必把我們的本票保留一天,好好!一切不成問題,照辦。」說畢,將電話聽筒按上兩下,自動號碼,又是嘎吱地響起。他手握電話聽筒,口裡總是這一套,二千萬,三千萬,本票請留一天,不要送去交換,明天我拿美鈔抵帳。這個不能開玩笑的。

  電話一直打了七八次。打到最後一次的時候,他已是斜靠在桌子上,抬起一隻手來,只管握了手絹,不停地擦額頭上的汗。放下了電話聽筒之後,看到桌面上放著一玻璃杯現成的茶,他端起來就咕嘟幾聲,一口飲盡,放下杯子來,向石副理苦笑道:「好傢伙,我嗓子都叫啞了,沒有問題了。」

  他表示著這是松了一口氣,將衣袋裡的紙煙盒子取出,拿了一支煙,三個指頭夾著,在紙煙盒的蓋子上,慢慢地頓著。

  石副理也在旁邊取煙抽,按著了自己的打火機,伸過來,給何經理點著煙,因笑道:「天天這樣的抓頭寸過難關,那當然不是辦法,今天晚上,到經理公館裡去,大家計劃計劃吧。」

  何育仁噴著一口煙出來,連連地搖了兩下頭道:「沒有問題了。不過輕鬆一下,我也不反對。打個電話回去,叫廚子作兩樣菜,我們來他四兩茅臺。」

  石泰安還沒有答覆這個問題呢,那劉以存主任,竟是面色蒼白地走了進來,手上拿了兩張支票,站在桌子邊苦笑了一笑,然後將支票放在經理面前。何育仁看時,是同業的兩張支票,一張是大德銀行的支票,是一千五百萬元,一張是利仁銀行的支票,二千萬元。

  他看了支票的數目,兩眼發直,然後將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太不夠交情了。現在三點半鐘了,只有三十分鐘的工夫,讓我們到哪裡去抓三千多萬的頭寸?」

  石泰安伸頭看著,搖搖頭道:「這確乎是有點落井下石。本票是開不得了。下午開出去四千多萬本票,有三分之二,是交給同業的,希望他們今天不送去交換。根據經理電話的交涉,已經是沒有問題了。縱然有一部分送去交換,頭寸短得有限,我們還可以去講點人情。若是再開三千多萬出去,那數目就太多了。打兩個電話商量商量罷。」

  何育仁搖搖頭道:「不行!大德和利仁,也短少頭寸很多。」說著,他口銜了煙捲,兩手背在身後,站起來,只管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每走一步,踏得樓板響,正和牆上掛的鐘擺響相應和。他聽到鐘擺聲,猛然抬頭一看,卻看到鐘的長針已到了八點,到銀行停止營業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了。站定了腳,出了一會神,忽然嘴角翹著,微微一笑。

  石泰安也正是把兩隻眼睛都射在經理身上的,便問道:「經理有什麼解圍的法子嗎?」

  他笑道:「中國人到了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拖。今天我也解得這個妙訣了。不管怎樣,我們已拖到了三點三刻。他們不講交情,我們也不講交情,我們給他來個印鑒不清,退票!他再開支票來,已是我們下班之後了。」

  石泰安道:「那不大好吧?」說著,仰了臉,望著何經理。他倒不問太好不太好,走到寫字臺邊,伸了食指在支票的印鑒上捺著,輕輕向上向下一揉,把那印鑒的字紋就揉擦得模糊了。因把這兩張支票拿著,交給劉以存道:「把這支票退給來人,請他們再開一張,這印鑒全不清楚呢。」

  劉以存拿著支票,雖然臉上也帶一些笑容,然而那笑容卻不正常,向何經理看了一眼就走了。

  何育仁並不管那支票退出去以後的情形如何。但是抬頭看到牆上的掛鐘,已是三點五十分。不覺噗嗤的一聲笑了。自言自語地道:「不怕你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哈哈。」

  在他哈哈笑聲之後,經理室外鈴子響起,今天業務,宣告終止,全萬利銀行的人,已不怕有人提現了。不過何育仁雖感到暫時的輕鬆,但明日後日的頭寸怎樣周轉,還是要事先想法子的。這就依了石泰安的建議,邀集了行裡的幹部人員在新市區自己公館晚餐。動身之前,向公館裡去了個電話,教廚子預備幾樣菜,並且預備好一瓶好茅臺酒。

  六點鐘以前,全部人員到了何公館。因為他是一個有辦法的銀行經理。雖然重慶的房子是十分困難的,他還擁有一座小洋房。在小客廳裡大家架了大腿,仰靠在椅子背上。何經理換了一個作風,口裡銜了一支土制雪茄,兩手捧了一張晚報,很從容地向下看。金襄理坐在側面也拿了一張晚報看,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德國完了,以後聯合國圍剿日本,日本也沒有多久的生命了。」

  石泰安閒閑地昂了頭吸煙,因道:「我們三句不離本行,還是談自己的事吧。勝利快來了,我們現在第一步工作就要作個決定,這總行是設在南京呢?還是設在上海呢?其次,我們得考慮一下,漢口的分行是先成立呢?還是和上海總行一路開幕呢?」

  何育仁放下了手上的報紙,取出嘴裡銜的雪茄,在茶几上的煙灰碟子裡彈了一彈灰。向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然後笑道:「我們還不要希望得那樣遠。那幾家收著我們本票的同業,若都說話不算數,全向中央銀行一送,那今天晚上,還大大的有番交涉呢?」

  石泰安道:「經理親自去和各家同業面洽的,我想他們總不好意思吧?為了慎重起見,回頭我們不妨去打幾個電話。」

  何育仁對這個建議,只微笑了一笑。恰好聽差來請吃飯,大家就起身向飯廳裡去。

  那飯廳中間的圓桌子上,蒙了雪白的桌布,正中間已搬下了三大件菜。一樣是尺二口徑的大瓷盤,裡面擺著什錦冷葷。兩隻大仰口碗,一碗是紅燒雞腿,一碗是紅燒青魚中段。小高腳玻璃杯子,裡面雖然盛滿了酒,而依然還是裡外透明。這正表示了這貴州茅臺酒是十分的純潔。大家在椅子上坐下來,還不曾動筷子,就讓這好酒的香味熏得口胃大開了。大家飲酒談話,好菜又是陸續地來,已把今天忙頭寸的痛苦與疲勞,忘了個乾淨。

  七點半鐘以後,何經理吩咐家人熬了一壺美軍帶來的咖啡,大家坐在客廳沙發上面消化腸胃裡那些雞魚肉。聽差走了進來,走近了主人身邊,很和緩地報告著道:「交換科來了電話。」

  這報告聲音雖低,何育仁聽著,就像響了個大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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