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七八


  魏太太把那條粉紅手絹向打開的皮包裡一塞,站起來笑道:「不必客氣了。過天再來打攪,那時候,你再和我預備好手巾吧。」

  她說著話,左手在右手無名指上,脫下一枚金戒指,向吳嫂笑道:「我和你們范先生合夥買金子,賺了一點錢。不成意思,你拿去戴著玩吧。」

  吳嫂喲了一聲,笑著身子一抖戰,望了她道:「那朗個要得?魏太太戴在手上的東西,朗個可以把我?」

  魏太太把左手五指伸出來,露出無名指和中指上,各帶了一枚金戒指。笑道:「我昨天上午買了幾枚戒指,到今天下午,已經賺多了。你收著吧,小意思。」說著,近前一步,把這枚金戒指塞在吳嫂手上。吳嫂料著這位大賓是會有些賞賜的,卻沒有想到她會送這種最時髦最可人心的禮品。人家既是塞到手心裡來了,那也只好捏著,這就向她笑道:「你自己留著戴吧。這樣貴重的物品,怎樣好送人?」

  魏太太知道金戒指已在她手心裡了,連她的手一把捏住,笑道:「不要客氣,小意思,小意思,我要走了。」說著,一扭身就走開了。

  范寶華跟在後面,口裡連說多謝,一直送到大門外弄堂裡來。他看到身邊無人,就笑道:「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好嗎?六點多鐘,我在家裡等你。」

  魏太太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不來,又是請我吃晚飯。」

  范寶華笑道:「那麼,改為吃午飯吧。」

  魏太太笑道:「請我吃午飯?哼!」說時,對范寶華站著呆看了兩三分鐘,然後一扭身子道:「再說吧。」

  她嗤的一聲笑著,就開快了步子走了。范寶華在後面卻是哈哈大笑。

  魏太太也不管他笑什麼,在街頭上叫了輛人力車子,就坐著回家去。老遠的,就看到丈夫魏端本站在冷酒店屋簷下,向街兩頭張望著。她臉上一陣發熱,立刻跳下車來,向丈夫面前奔了去。魏先生在燈光下看到了她,皺了眉頭道:「你到哪裡去了,我正等著你吃飯呢。」

  魏太太道:「我到百貨公司去轉了兩個圈子,打算買點東西,可是價錢不大合適,我全沒有買成。」

  正說到這裡,那個拉車子來的人力車夫,追到後面來叫道:「小姐,朗個的?把車錢交把我們嗎!」

  魏太太笑道:「啊!我急於回家看我的孩子,下車忘了給車錢了。給你給你。」說著,就打開皮包來,取了一張五百元的鈔票塞到他手上。

  車夫拿了那張鈔票,抖上兩抖,因道:「至少也要你一千元,朗個把五百?」

  魏端本道:「不是由百貨公司來嗎?這有多少路,為什麼要這樣多的錢?」

  車夫道:「朗個是百貨公司,我是由上海里拉來的?」

  魏端本道:「上海裡?那是闊商人的住宅區。」

  他說著這話,由車夫臉上,看到自己太太臉上來。

  魏太太只當是不曾聽到,發著車夫的脾氣道:「亂扯些什麼?拿去拿去!」說著,將皮包順手塞到魏先生手上,左手提著短大衣,右手在大衣袋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五張百元鈔票,交給了車夫。魏先生接過太太的皮包。覺得裡面沉甸甸的,有點異乎平常,便將那微張了嘴的皮包打開,見裡面黃澄澄的有一隻帶鏈子的鐲子。不由得嚇了一聲道:「這玩藝由哪兒來的?」

  她紅了臉道:「你說的是那只黃的?」

  魏端本道:「可不就是那只黃的。」

  魏太太道:「到家裡再說吧。」

  她說時,頗想伸手把皮包取了回去。可是想到這皮包裡並沒有什麼秘密,望了一眼,也就算了。

  她首先向家裡走去。魏先生跟在後面,笑道:「你比我還有辦法。我忙了兩天,還沒有找到一點線索,你出去兩三小時,可就找到現貨回來了。」

  魏太太見丈夫追著問這件事,便不在外間屋子停留,直接走到臥室裡來。魏端本放下皮包,索性伸手在裡面掏摸了一陣。接連的摸出了好幾疊鈔票,這就又驚訝著咦了兩聲。

  魏太太道:「這事情很平淡,實告訴你,我是賭錢贏來的。」

  魏端本將那只金鐲子拿起,舉了一舉,笑道:「贏得到這個東西?」

  魏太太道:「你是少所見而多所怪。我又老實告訴你。我自賭錢以來,這金鐲子也不知道輸掉多少了,偶然贏這麼一回,也不算稀奇。我就決定了,自這回起,我不再賭了。贏了這批現款,趕快就去買了一隻鐲子。我就是好賭,也不能把金鐲子賣了去輸掉了吧?」

  魏先生將那鐲子翻來覆去地在手上看了幾遍,笑道:「贏得到這樣好的玩藝,那我也不必去當這窮公務員,盡仗著太太賭錢吧。」

  魏太太將大衣向床上一丟,坐在桌子邊,沉著臉道:「你愛信不信。難道我為非作歹,偷來的不成?」

  魏先生笑道:「怎麼回事,我一開口,你就把話沖我。」

  魏太太道:「本來是嗎。我花你的錢,你可以不高興,可是我和你掙錢回來,你不當對我不滿呀。」

  她說是這樣地說了,可是她心裡隨著這掙錢兩個字,立刻跳了好幾跳。自覺得和丈夫言語頂撞,那是不對,於是向他笑了一笑。

  魏端本道:「算是不錯,你掙了錢回來了,我去買點鹵菜來你下飯吧。」

  她笑道:「我又偏了。你還等著我吃晚飯嗎!」

  魏端本被她這句話問起,透著興奮,這就兩手插在褲袋裡,繞了屋子中間那方桌子走路。先搖搖頭,然後笑道:「以前人家說,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相見之下,沒有不動心的。現在銀子不看見,金子可看得見。黑眼睛見了黃金子,這問題就更不簡單了,只要有金子,良心不要了,人格也不要了。」

  魏太太聽到丈夫提出這番議論,正是中了心病,可是他並沒有指明是誰,也沒有指明說的是哪一件事,這倒不好從中插嘴,看到桌上放著茶壺茶杯,她就提起茶壺來,向杯子裡慢慢斟著茶,兩隻眼睛的視線,也就都射在茶杯子上。但是魏先生本人,對這個事,並沒有加以注意,他依然兩手插褲子岔袋內,繼續的繞了桌子走著。他道:「我自問還不是全不要人格的人,至少當衡量衡量,是不是為了一點金子,值得大大的犧牲。金子自然是可愛,可是金子的分量,少得可憐的話,那還是保留人格為妙。為了這個問題,我簡直自己解決不了,你以為如何呢!」

  他說到最後,索性逼問太太一句,教太太是不能不答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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