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六八


  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著頭極力地吸著紙煙,一會兒工夫,把這支煙吸過去一半。點著頭道:「我想起來了。老範在喝酒的時間,倒是問過魏太太賭錢的。」

  陶太太道:「問什麼呢?」

  陶伯笙道:「他問魏太太往常輸了錢,拿什麼抵空子?又問她整晚在外面賭錢,她丈夫不加干涉嗎?當時,我倒沒有怎樣介意,現在看起來,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場賭吧?這大小是一場是非,我們不要再去提到吧。」

  陶太太點點頭。夫妻兩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約好了,不談魏太太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婦正在外面屋子裡喝茶吃燒餅。魏太太穿著花綢旗袍,肋下大襟還有兩個紐扣沒有扣著呢;衣擺飄飄然,她光腳踏了一雙拖鞋,走了進來。似乎也感到蓬在頸脖子上的頭髮,刺得人怪不舒服,兩手向後腦上不住抄著,把頭髮抄攏起來。

  陶太太望她笑道:「剛起來嗎?吃燒餅,吃燒餅。」說著,指了桌上的燒餅。魏太太歎口氣道:「一晚上都沒有睡。」

  陶太太道:「喲!不提起我倒忘記了。你的病好了?怎麼一起來就出來了?」

  魏太太皺著眉頭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沒有病。」說著,看到桌上的茶壺茶杯,就自動地提起茶壺來,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來,在嘴唇皮上碰了一下,並沒有喝茶,卻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燒餅,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你們太儉省了。陶先生正作著金子交易呢。對本對利的生意,還怕沒有錢吃點心嗎?」

  陶太太笑道:「你弄錯了吧,我們是和人家跑腿,對本對利,是人家的事。」

  魏太太搭訕著端起那茶杯在嘴唇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對陶氏夫婦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據你這麼說,你們都是和那范寶華作的嗎?他買了多少金子?」

  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兩的買著,現在值多少法幣呀!」

  魏太太手扶著杯子,要喝不喝的將杯子端著放在嘴邊,抬了頭向屋子四周望著,好像在打量這屋子的形勢,口裡隨便的問道:「范先生昨天在這裡談到了我吧?我還欠他一點賭博帳。」

  陶伯笙亂搖頭道:「沒有沒有。他現在是有錢的大老闆,三五萬元根本不放在他眼裡。」

  魏太太道:「哦!他沒有提到我。那也罷。」說到這裡,算是端起茶杯子來真正地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還沒有穿襪子呢,腳下怪涼的。」

  她低頭向腳下看了一看,轉身就走了。

  陶太太望著她出了外面店門,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麼意思?她下床就跑到這裡來,問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

  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們所猜的,她怕范先生向她要錢?」

  陶太太道:「以後別讓魏太太參加你們的賭局了。她先生是一個小公務員,像她這樣的輸法,魏先生可輸不起。」

  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慮這問題了。這事丟開談正經的吧,我們手上還有那三十多萬現鈔,趕快送到銀行裡去存比期吧;老范給我介紹萬利銀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錢拿來,我這就走。」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過九千塊錢,夠你賭十分鐘的?」

  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話。我是個窮命,假如那些現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賭上一場,而且八成准輸,送到銀行裡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這倒是實話,要不然,我這錢拿去買點金首飾,我就不拿給你了。」

  陶伯笙雖是穿了西裝,卻還抱了拳頭,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謝之至。」說著,把床頭邊那只隨身法寶的皮包拿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將裡面的信紙信封名片,以及幾份公司的發起章程,拿出來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裡面屋子裡,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著你姓陶的也是倒黴,只裝些信紙信封和字紙。」

  陶伯笙將鈔票送到皮包裡,將皮包拍了兩下,笑道:「現在讓它吃飽半小時吧。」

  陶太太道:「論起你的學問知識,和社會上這份人緣,不見得你不如范寶華,何以他那樣發財,你不過是和他跑跑腿?」

  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夾在肋下,預備要走了,這就站著歎口氣道:「慚愧慚愧!」說畢,扛了兩下肩膀帶了三分的牢騷,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來不坐車子的,順著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便走,心裡也就在想著,好容易把握了三十萬元現鈔,巴巴地送到銀行裡去存比期。這在人家范大老闆,也就是幾天的拆息。他實在是有錢,論本領,真不如我,就是這次買金子,賣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氣嗎?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氣了。

  正是這樣地想著,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回頭看時,乃是另一和范寶華跑腿的李步祥。他提著一隻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邊肩膀走路,他沒有戴帽,額角上兀自冒著汗珠子,他在舊青呢中山服口袋裡,掏出了大塊手絹,另一隻手只在額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麼東西,到哪裡去?」

  李步祥站在路邊上,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屋簷下,繼續地擦著汗道:「人無利益,誰肯早起?這是些百貨,有襯衫,有跳舞襪子,有手絹,也有化妝品,去趕場。」

  陶伯笙對那大包袱看看,又對他全部油汗的胖臉上看看。搖搖頭道:「你也太打算盤了。帶這麼些個東西,你也不叫乘車子?」

  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麼叫車子呢?」

  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貨市場上去出賣嗎?怎麼會是一走十八家呢?」

  李步祥笑道:「若不是這樣,怎麼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貨。這是幾位朋友,大家湊起來的一包東西。現在算是湊足了,趕到市場。恐怕時間又晚了。那也不管他,賣不了還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買百貨的沒有?我照市價打個八折批發。我今天等一批現款用。」

  陶伯笙笑道:「你說話前後太矛盾了。你不是說今日賣不了還有明天嗎?」

  李步祥笑道:「能賣掉它,我就趁此弄點花樣,固然是好。賣不掉它,我瞪眼望著機會失掉就是了。我還能為了這事自殺不成?」

  陶伯笙道:「弄點花樣?什麼花樣?」

  李步祥左右前後各看了一看,將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隨著將腦袋伸了過去,臉上腮肉,笑著一顫動,對他低聲道:「我得了一個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為四萬一兩。趁早弄一點現錢,不用說作黃金儲蓄,就是買幾兩現貨在手上,不小小地賺他個對本對利嗎?」

  陶伯笙道:「你是說黃金黑市價,也會漲過一倍?」

  李步祥道:「不管怎樣,比現在的市價總要貴多了。」

  陶伯笙笑道:「你是哪裡聽來的馬路消息?多少闊人都在捉摸這個消息捉摸不到。你一個百貨跑腿的人,會事先知道了嗎?」

  李步祥依然是將灰色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這話也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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