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六六


  魏端本的腳步,響到了床面前,卻聽到他低聲道:「我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並不是一個糊塗人,只要讓她有個考慮的時間,她是什麼都明白的。」

  在說話的時間,魏太太覺得棉被已經牽扯了一番,兩隻腳露在被子外的,現在也蓋上了。但魏先生的腳步並沒有離開的聲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著出神。

  約莫有三四分鐘,她的手被丈夫牽起來,隨後,手背上被魏端本牽著,嘴唇在上面親了一下。然後他低聲笑道:「睡得這樣香,大概是身體不大好。她是天真爛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會睡倒。」

  在讚歎一番之下,然後走了。

  魏太太雖是閉了眼躺著,這些話可是句句聽得清楚。心房隨著每句話一陣跳蕩,自己也就想著,我不是糊塗人?我天真爛漫,藏不住心事?哎呀!這真是天曉得!反過來說,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極糊塗的人。她越是這樣想,越是不敢睡著,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蓋上了一床被子,真覺得周身發熱。自己正也打算起來脫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卻聽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麼屋子裡靜靜的,我看到魏太太回來的呀。」

  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請進來吧。」

  陶太太手指縫夾了一支紙煙,慢慢走進屋子來。因問道:「怎麼著?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攪你了。」

  魏太太將被子揭開,笑道:「你看,我還沒有脫衣服呢,我雖然是個出名的隨便太太,可也不能隨便到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麼你就照常躺下吧。我來沒有事,找你來擺擺龍門陣。」說著將手指縫裡夾的紙煙,送到嘴唇裡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紙煙,深怕紙煙落下來,就是初學吸煙的樣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麼學起吸煙來了?」

  她道:「家裡來了財神爺,他帶有好煙,叫什麼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嘗嘗。」

  魏太太道:「什麼財神爺?是金子商人?還是美鈔商人?」

  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嗎?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寶華。」

  魏太太聽了這名字,立刻肌肉一陣閃動。搖搖頭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過兩場賭博而已。那個人浮裡浮氣的,我不愛和他說話。」說著,把蓋的被子,掀著堆在床的一頭,將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來,將拳頭捶著額角,皺了眉頭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

  陶太太道:「你還是少出去聽夜戲,戲館子裡很熱,出了戲園子門,夜風吹到身上,沒有不著涼的。」

  魏太太閉著眼睛,養了一會神,又望著陶太太道:「你家裡有客,怎麼倒反而出來了呢?」

  陶太太道:「他們作秘密談話,我一個女人家參加作什麼?」

  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裡又亂跳一陣,紅著臉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誤會了,笑道:「老陶為人倒是規矩,並不和他談袁三小姐那類的事。我是說他們又想作成一筆買賣。」

  魏太太道:「像老範這樣發國難財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幾個不義之財,實在也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你躲開他,那是對的。」

  陶太太笑道:「你說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嗎?人家可坐在屋裡發財,今天他又托銀行和他定了五百兩黃金儲蓄券。半年之後他把黃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萬的富翁。買十兩八兩黃金儲蓄千難萬難,少不得到銀行裡去排班兩三天;到了一買幾百兩,那事情簡單極了,給商業銀行一張支票,坐在經理室裡,抽兩支煙,喝一杯茶,交代經理幾句話,他就一切會和你辦好,現在黑市的金價,是五萬上下。五百兩金子,你看他賺了多少錢吧。」

  魏太太道:「六個月後,賺一兩千萬。」

  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說,現在市面上,就有人收買黃金儲蓄券,每兩三四萬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錢。還有一層,黃金官價快要提高,也許是提高到五萬元,也許是提高到四萬元。只要有這一天,黃金儲蓄券本身就翻了個對倍了。到了兌現的日子,那就更值錢了。據說,老范明天可以把黃金儲蓄定單拿到了。拿到之後,他要大請一次客。」

  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請一次客?是上午還是下午。」

  陶太太道:「他說了請客,倒還沒有約定時間。我看他也是高興得過分,特意找著老陶來說。」

  魏太太還想問什麼,魏端本可走進屋子來了。她見了丈夫,立刻在臉上布起一層愁雲,兩道眉峰也緊緊皺起。魏端本見她斜靠在堆疊的棉被上,因問道:「你的病,好一點了嗎?」

  魏太太好像是答話的力氣也沒有,只微微睜著兩眼,搖了幾搖頭。

  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進屋子問病來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說了句好好休息吧,自告辭而去,在房門外還聽到魏太太的歎氣聲,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

  陶太太走回家裡,陶伯笙和范寶華兩人,還正是談在高興的頭上。兩人對坐在方桌子邊,桌上幾個碟子,全裝滿了醬雞鹵肉之類。面前各放了一隻玻璃杯子,裝滿了隔壁冷酒店裡打來的好酒。范寶華正端了玻璃杯子,抿著一口酒,這就笑問她道:「你在隔壁來嗎?」

  陶太太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笑著點點頭道:「我就知道范先生的意思,你讓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沒有,其實是想問問魏太太有唆哈的機會沒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會賭錢的。」

  范寶華笑道:「她生了病?下午還是好好的。她是心病。」

  陶太太道:「她是心病,范先生怎麼曉得?」

  老範頓了一頓,端著杯子抿了兩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夾了幾下菜吃。這才笑道:「我怎麼曉得?賭場上的消息,我比商場上的消息還要靈通。今天六點鐘的時候;羅太太還我的賭本。她說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裡輸了二十多萬。你看,這不會發生一場心病嗎?」

  陶伯笙道:「真的嗎?魏先生昨日一筆生意,算是白忙了。」

  范寶華只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地晃著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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