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六五


  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會兒,這就能贏上一大筆錢嗎?」

  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裡一掏,就掏出一捆鈔票來。笑道:「這不是錢?不是大批的錢?」說著,又在大衣袋裡再掏一下,掏出來又是一捆。

  魏太太道:「錢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萬元,讓人家借去了。說了只借一天,我就瞞著你,竟自作主借給他了。到了晚上,還沒有送還,我急得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來。」

  魏端本道:「二十萬元,沒有這樣大的堆頭呀。你看,你大衣兩個口袋,都讓鈔票脹滿了。」

  魏太太道:「也許多一點,這還是你的錢,不過在我手上經過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經過一次,最後還是回來了。你要調查這些款子的來源,乾脆,我就全告訴你吧。」

  魏先生看太太這神氣,又有了幾分不高興。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分好歹,把好意來問你話,你也囉唆一陣。」

  魏太太是向來不受先生指摘的,聽了這話,臉色不免沉下來,單獨地拿了皮包,走回臥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裡的鈔票送到箱子裡去,其次,把皮包裡的鈔票,也騰挪出一部分來。這事作完了,她脫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點兒發呆。丈夫交來的二十萬元,自己算是理直氣壯地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面,給予丈夫的損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這樣一點感想,就聯繫著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細地分析了一下。覺得他的弱點,究竟不多,轉而論到他的優點,可以說生命財產,可全為了太太而犧牲的。

  想了一陣,自己複又走到隔壁屋子裡去。這時魏端本還繼續地在桌子上寫信,魏太太悄悄地走到桌子邊站住,見魏先生始終在寫信,也不去驚動他。約莫是四五分鐘,她才帶了笑容,從從容容地低聲問道:「端本,你要吃點什麼東西嗎?」

  他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想吃什麼。」

  魏太太將買的那包鹵菜打開放在桌子角上。

  魏端本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抬起眼皮,看到了這包鹵菜,微笑道:「買了這樣多的好菜?」

  魏太太笑道:「我想著,你這次給那姓范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萬的傭金,雖然為數不多,究竟是一筆意外的財喜。你應該享受享受。」

  魏端本聽了她的話,又看鹵菜,不覺食欲大動,這就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叉燒肉,送到嘴裡去咀嚼著,點了兩點頭。魏太太笑道:「不錯嗎?我們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後面,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兩酒吧。」

  魏先生還要攔著,夫人可是轉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雙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寫完了,便接過筷子夾了一點鹵菜吃,笑道:「為什麼只拿一雙筷子來?」

  魏太太道:「我不餓,你喝吧。我陪著你吧。」說著搬了個方凳子在橫頭坐下。

  魏端本喝著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這裡又吃又喝,你坐在旁邊幹瞧著,這不大平等吧?」

  魏太太笑道:「這有什麼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許我吃,關自己不肯吃。再說,你天天去辦公,我可出去賭錢,這又是什麼待遇呢?」

  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臉向太太望著,見她右手拐撐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臉腮,而臉腮上卻是紅紅的,尤其是那兩隻眼睛的上眼皮,滯澀得失去正常的態度,只管要向下垂下來。便笑問道:「怎麼著,我剛喝酒,你那方面就醉了嗎,你為什麼臉腮上這樣的紅?你看,連耳朵根子都紅了。」說著,放下筷子,將手摸了摸她的臉腮。果然,臉腮熱熱的像發燒似的。

  魏太太皺了兩皺眉頭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只管發麻冷。」

  魏先生道:「那麼,你就去睡覺吧。」

  她依然將手托了臉腮,望了丈夫道:「你還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覺,似乎不大妥吧。」

  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氣起來,就太客氣了。」

  她笑道:「我只要不賭錢,心裡未嘗不是清清楚楚的,從今以後我決計戒賭了。我們夫妻感情是很好的,總是因為我困在賭場上,沒有工夫管理家務,以致你不滿意,為了賭博喪失家庭樂趣,那太不合算。」

  魏端本不覺放下杯筷,肅然起敬地站起來。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這樣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終身的幸福。」說著兩手一拍。說完了,還是對她臉上注視著,一方面沉吟著道:「佩芝,你怎麼突然變好了,新受了什麼刺激嗎?」

  魏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連連的搖著道:「沒有沒有,我是看到你辛苦過分,未免受著感動。」

  魏端本道:「這自然也很可能。不過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開始呀。」

  魏太太沉著臉道:「那就太難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來了。」

  魏端本拱拱拳頭道:「不,不,我因對於你這一說,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吧。」說著,便伸著兩手來攙扶她。她也順著這勢子站起來,反過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頸脖子。將頭向後仰著,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著他道:「你還工作到什麼時候才休息呢?」

  他拍著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靜著去休息吧。喝完了這點兒酒,我就來陪你。」

  魏太太將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撞了兩下,笑道:「可別喝醉了。」說畢,離開丈夫,立刻走回臥室去。

  她雖是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也覺得是一定很紅的,把屜桌上的鏡子支起來,對著鏡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鏡子裡這位少婦,長圓的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是細嫩而緊張,不帶絲毫皺紋。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帶著三分書卷氣。假如不是抗戰,她就進大學了。以這樣的青春少婦,會幹那不可告人的醜事,這真是讓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這樣想時,鏡子裡那個少婦,就像偵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鏡子了,縮回身子來,坐在床沿上。手摸著臉,不住地出神。這心房雖是不跳蕩了,卻像兩三餐沒有吃飯,空虛得非凡。腦筋同時受著影響,仿佛這條身子搖撼著要倒,讓人支持不住。這也就來不及脫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著整疊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蓋著。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並不曾閉住。仰面望著床頂上的天花板,覺得石灰糊刷的平面東西,竟會幻變出來許多花紋。有些像畫的山水,有些像動物,有些簡直像個半身人影。看到了這些影子,便聯想到一小時前在范寶華寫字間裡的事。偷錢時間的那一分下流,讓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時間的那一分難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閉著眼睛翻了一個身。耳邊聽到皮鞋腳步響,知道是魏端本走進屋子來了。更睡得絲毫不動,只是將眼睛緊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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