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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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再接再厲 范寶華這一口氣地奔波著,直走到中國銀行來。中國銀行是出立黃金儲蓄券的次一據點。在他的理想中,是比中央銀行的生意,應該輕鬆一些的。及至到了中國銀行門口一看,早見人陣拖了一條長蛇,由門口吐了出來,沿著那大樓的牆根,拖過了幾十家鋪面。 老範點了點頭,帶了幾分微笑看著他們。夾著一隻皮包,走進了大門,這卻讓他感到新奇,和中央銀行定黃金的人,又是另外一個局面。那買黃金人擺下的陣線,是進大門口之後,並不是繞了圈子走向櫃檯,而是拉了一根曲線,走上樓梯。在樓梯上,人排了雙行,一排人臉朝上,一排人臉朝下,分明是個來回線。 范寶華要看這條線是怎麼拖長的,也就順著路線走上樓去。上了二層樓,陣線還徑直地向前,又踏上了三層樓,到了三層樓,人陣在樓廊的四方欄杆邊,繞了個圈子,然後再把陣頭向樓下走。這些作黃金儲蓄的人,似乎有了豐富的經驗,有帶溫水瓶的,有帶乾糧袋的。下到了二層樓,這是來得相當早的人了。已把跑警報時候帶的防空凳子放在樓板上,端正地坐著。(注:防空凳是以四根小木根,交叉地支著。棍子兩頭有橫檔。上端蒙厚布。支起來,有一尺見方的平面。折起來,可以收在旅行袋裡。)老範想著,他們倒是會廢物利用。 下了二層樓,這更是長蛇陣的陣頭。這些人必然是半夜裡就到中國銀行門口來等著,才能夠站到這個地方來。為了買黃金,這些人真夠吃苦的,不用說,是熬了一個整夜了。他這樣地想著,對陣頭上的人看了一看,倒覺得是自己過慮,人家腳下,都放著一個小鋪蓋捲兒,這正是春深的日子,四川的氣候,又特別暖和,有一條小褥子,就可以睡得很舒服,這個辦法,倒是很對的,乾脆就在中國銀行屋簷下睡著,比一大早的摸到這裡來總自在些。 為了贊許這些人的計劃,臉上就帶了三分微笑,旁邊黃金長蛇陣中有人叫道:「范先生,你沒有排上隊嗎?」 范寶華向他看時,有個穿灰布長衫的小鬍子,白胖的長臉,鼻子上帶些酒糟暈,禿著一個和尚頭,腳下放了個長圓的藍布鋪蓋捲兒。他怔了一怔,不知他是誰。他笑道:「范先生,你不認識我嗎?我和李步祥住在一塊的。」 范寶華想起了他是那個堆棧裡的陳夥計。便笑道:「哦!陳先生,不錯嗎,排班排到這個地方,你一定買得上。」 陳夥計歎了一口氣,搖搖頭笑道:「人為財死。實不相瞞,昨晚上八點多鐘,吃過晚飯我就來了。我以為我總是很早的,哪曉得在我前面就有四五十個人。我帶了鋪蓋卷,就在銀行左隔壁一家雜貨鋪屋簷下,攤開了小褥子,靠了人家的鋪門半坐半睡,熬到天亮。今天早上,霧氣很大,變成了毛毛雨,灑得我滿身透濕。」 說著,手牽了兩下灰布長衫,笑道:「這原來都是濕的,現時在我身上都陰乾了。」 范寶華笑道:「你真是老內行,還知道帶了鋪蓋卷來。」 陳夥計笑道:「又一個實不相瞞,我排班定黃金儲蓄單,今天已是第四次了。」 范寶華笑道:「你真有辦法,買得多少兩了?」 陳夥計笑道:「我自己哪有這多錢,全是給人家買的。」 說著,手抓了老範的手,將嘴伸到他耳朵邊,向他低聲道:「范先生,你難道不知道嗎?金子本來在一號就要漲價的,因為走漏了消息,有人大大的玩花樣,因此又延期了,可是黑市和官價相差得太多,國家銀行不能不調整。只要有錢有機會,我們就當搶進,弄一文是一文,弄一兩是一兩。」 范寶華笑道:「你是哪裡得來的這些消息?」 陳夥計笑道:「這消息誰不知道?」 說著,將嘴對擺陣勢的人一努,接著道:「他們的消息多著呢。」 范寶華對這人陣看著,見那些人的臉上,全是含著笑容的,兩道眉毛不住閃動,心裡這就想著,消息傳得這樣普遍,就是官價不會提高,黑市也會提高的。於是在樓下轉了個圈子,就二次再跑到萬利銀行來。 他在路上走的時候,就有了一肚子的話,預備見到了何經理,自行轉圜。不料走進經理室的門,這啞謎就讓人揭破了。他由寫字椅子上站起來,兩手按了桌沿站定,睜了眼望著他,然後笑道:「我猜你一定要回來的。老兄,我告訴你一個驚人的消息。金價黑市一度接近六萬大關。」 范寶華夾著肋下那個皮包,站著呆了一呆。因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再來呢?」 何經理笑道:「金子這樣波動,不是商業銀行買進,還會是些小戶頭弄起來的不成?這樣,當然銀根緊起來,而老兄這樣拿黃金儲蓄單去押款的人,決不止十個八個。大家都曉得這樣掉花槍,難道作銀行的人,他就不曉得掉這個花槍嗎?他有那些頭寸押你的定單,他們自己不會去直接作黃金儲蓄嗎?除了我們三分買賣,七分交情,誰肯拿給人家押儲蓄單。因此,我就料著老兄到別家銀行去作押款,決計不能如意成功,來支煙吧。」 他說到這裡,突然把話一轉,轉到應酬上去。把桌子上的賽銀紙煙盒托住,走出位子送到范寶華面前來。 范寶華夾著那個皮包,還怔怔地站著,在聽何經理的話呢,見他把紙煙盒送過來,這才先取了一支煙在手,然後把皮包放下來,將那支煙在寫字臺上連連頓了幾下。然後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緩緩地動作著,斜靠了何經理的寫字臺,把紙煙點著,他很帶勁地將打火機蓋子蓋著,向上一拋,然後伸手接住。另一隻手,兩個指頭夾住紙煙放到嘴唇裡,抿著吸了一口,一支箭似的噴了出來。接著搖了兩搖頭道:「我算失敗了。」 何經理坐在寫字椅子上,望了他微笑道:「范先生你沒有什麼失敗呀。你拿兩萬元買一兩金子,現在是六萬元的黑市,你賺多了。你還要押款再做一筆呢,你打算盤打到我們頭上來了。嘻嘻!」 他說到這裡,露著門牙聳著嘴上的一撮胡樁子笑了起來,笑的聲音,雖然不大,只憑他眼角上複射出一叢魚尾紋來,就知道笑聲裡藏有許多文章。便問道:「何經理原來答應我的四百萬,大概也有點變化了吧?」 何經理伸著手,將寫字臺上的墨水瓶,鋼筆插,墨盒子,毛筆架子,陸續地移了一移,又聳著嘴唇上的胡樁子嘿嘿地笑了一下。他只向客人望著,並不說什麼。范寶華捏了拳頭將他寫字臺一捶,沉了臉色道:「我看破了。何經理,你若是借四百萬元給我,我出十二分的利息。雖是利息重一點,我先借來用兩個月再說,等我把頭寸調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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