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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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經理且不答覆他這個問題,走回他辦公室的寫字臺邊,將桌面上的東西,一樣樣地向前推移著,拿起了那張定單看了看,依然放下,將算盤角壓著,然後坐到寫字椅子上去,將背靠了椅子背,仰了臉望著范寶華道:「范先生,你沒有知道這兩天銀根很緊的嗎?重慶市上的鈔票,都為了黃金吸收著回籠了。你若不信,不妨到別家銀行裡去打聽打聽。倒茶來!」 他說到這裡,突然地將話鋒回轉,將眼望了經理室的門外,改著叫茶房倒茶。 范寶華常向商業銀行跑,這些銀行家的作風,有什麼不明白的。市面上只有銀行吃來往戶頭,哪有戶頭吃銀行之理。他偷眼看那何經理穿著一件陰丹士林長衫,光著個和尚頭,雖是白胖的長圓面孔,臉色始終是沉著的。在他高鼻子尖上,仿佛發生一點浮光,只有這上面,透露出他是個有計劃的人。 他招呼了茶房倒茶,正好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他拿起了聽筒,也沒有互通姓名,就知道了對方是誰,因道:「日拆四元,大行大市,我也沒有辦法。老兄,我勸你少買點期貨吧。大批的頭寸,至少凍結三四個月。哦!不是買金子。不管了,我給你八百到一千萬,支票我立刻開出,准趕得上今日中午的交換。好,回頭見。」 說著,他放下了電話聽筒兩手左右一揚,將肩膀扛了一下,笑道:「你看,這是真的吧?我們同業來往,日拆就是四元,放你十分利息,能說不是交情嗎?」 茶房已是給賓主倒了茶了。何經理將右手的食指,勾住了茶杯的把子,端了起來,看了看茶的顏色,又放到茶碟子裡去。看看放在桌上的那張儲蓄單,他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范寶華道:「時間是要緊的,我不能和你盡麻煩,就是電話裡那個數目如何?」 何經理端著茶杯喝了口茶,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這就有個穿西服的人走了進來了。那人三十來歲,嘴上養了一撮小鬍子,分發梳得烏亮,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錶鏈子,手上捧了幾張表單送到屋子裡來。范寶華起身笑道:「金襄理忙得很。」 金襄理道:「天天都是這樣,無所謂忙,也無所謂不忙。范先生定了多少兩?」 他指著桌上那張定單道:「都在這裡了,我要向貴行抵押點款子,你們貴經理,就只肯出三百萬元。」 金襄理笑道:「這個戲法,人人會變,定了一批,押借一批款子,再翻一批,本套本,已經可以了,老兄還想在這上面翻個身嗎?」 他說著話,把表單送到經理面前去。 於是何經理在看表單,襄理閑著站在一邊等回話,取出了一支紙煙來抽。范寶華沒有了說話的機會,只好搭訕著也吸煙。這時,桌上電話鈴又響了。金襄理代接著電話。他道:「哦,五萬八了,回頭再來個電話吧。」 何經理看著表單,對他昂了一下頭,問了兩個字:「金價?」 金襄理道:「扒進的多,還是繼續地看漲。」 這個消息讓范寶華聽了,精神一振,呆站著望了金何二人。等何經理放下了表單,這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幫幫忙吧,金子這樣漲,說不定中央銀行又有什麼玩意,就是照常地肯作黃金儲蓄,恐怕也會擠破了腦袋了。」 何經理笑道:「我說的話當然算話。」 說著,向金襄理望著,低聲問道:「今天上午的頭寸怎麼樣?」 范寶華一見,就知道這是一種做作。雖然不便說什麼,眉頭先皺了起來。那金襄理卻含了笑道:「連剛才經理答應的一千萬,今日上午,將有二千八百萬付出去了。恐怕不怎麼足?」 何經理取過煙聽子來,近一步向范寶華面前進著煙。笑道:「這樣吧,你少用幾天吧。我照同業往來……」 范寶華正由煙聽子裡取出一支煙來,要向口邊放去,這就吃一驚的樣子,猛可地將煙支放回煙聽子裡,翻了眼望著道:「何經理說是拆息四元?那是要我十二分了?」 何經理道:「今天頭寸緊一點,我得在別的地方調給你,所以我勸你少用幾天。我們給人家的拆息,不也是四元嗎?」 范寶華道:「既然還要你們到別處去調頭寸給我,那就太周折了。」 他說著話,臉色也沉下來了,自行把那張黃金儲蓄單取了回來,打開皮包來收著。向金何二人點了個頭道:「再見吧,我再去另想辦法好了。」 金何二人見他立刻變了態度,也不好說什麼,正不知道用什麼話來應付這個僵局,范寶華紅著臉走出去了,二人對著只苦笑了一笑。他們這個作風,也原非只對付姓範的一個人,可是范寶華憑了和這萬利銀行作了兩三年來往,自覺用二百兩黃金儲蓄單押借五百萬元並非過分。不想談過之後,五百萬元變到三百萬元,由利息大一分,又變到拆息每日四元,實際上是十二分到十三分,最後,他們索性說是由別處調頭寸來應付,日期還要改短。一步逼著一步,那簡直是說不借了。他一頭怒火走出了萬利銀行,並沒有什麼考慮,徑直地就來找第二家熟人千益銀行。 這家銀行,規模比較大,遠在抗戰以前就有了聲譽。抗戰之後,重慶分行,事實上變成了總行,像這一類的小遊擊商人,根本是談不到共來往的。可是他們的營業主任莫子齊是范寶華的好友,曾共同作了幾回百貨生意。這批生意就有這裡朱經理如夫人的股款在內。因為這位如夫人,和莫主任頗有點親戚的關係,如夫人作生意,向來是托莫主任轉手的,根據了這條內線,如夫人曾和朱經理說過,不要忘記了范老闆的好處,若是范老闆在銀行裡作點小數目的透支,應該答應人家。朱經理雖是瞧不起那小生意,可是這如夫人說的話,卻相當有理,因之范寶華在千益銀行開個戶頭,來往上頗給予了他不少的便利。不過在范老闆卻有層拘束,他不能直接和朱經理辦交涉,每次來了,都是和莫子齊談判。他對陶伯笙說另一家銀行答應借四百萬,那也就是莫子齊代為答應的。 這時他一口氣跑到千益銀行,就在櫃檯外面,高抬著手,向裡面招了兩招。這莫主任正在營業部靠裡的一張寫字臺上看傳票蓋圖章,抬頭看到他,也招了兩招。范寶華繞著櫃檯,走到營業部後的小客室裡去。莫子齊推著屏門走了進來,笑道:「我猜你早該來了,金子五萬八了。」 范寶華左手夾了皮包,右手伸出來和他握著笑道:「拜託拜託,請多幫忙。」 莫子齊在身上掏著紙煙盒,向范先生敬著煙,臉上帶了微笑,且不說話。范寶華拉了拉他的手,一同在沙發上坐下,笑道:「怎麼樣?電話裡約好的數目,沒有問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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