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三六


  說著嗓子一哽,落下兩行淚。但她也不示弱,立刻將手絹擦乾眼淚。她又取出紙煙來吸。

  魏太太笑道:「既然你知道她是個騙局,你就不必生氣了。你是怎樣發現這封信的呢?」

  胡太太道:「我早就知道有這件事了。我質問老胡,他總是絕口否認,還說我吃飛醋。有一次,他和這下流女人同去看話劇,讓我知道了,我要到戲館子裡去截他,不幸走漏了風聲,讓他們逃走了。因此,我也更進一步,隨時隨地,找他們的漏洞。他們通信地點是在機關裡,機關裡我不能去,他們覺得是保險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辦法,告訴我那個大女孩子,常常假裝到機關裡去玩,教她暗下留意她爸爸私人來往的信件。只要像是女人筆跡的信封,就偷了拿回來給我看。總共只試驗三次,就把這封信抄到了。」

  魏太太笑道:「你大小姐今年多大?」

  胡太太笑道:「十四歲了,她什麼不曉得。她先偷得那桌子抽屜的鑰匙,藏在身上。那鑰匙本有兩把,老胡掉了一把,他並不介意,照常地鎖。他就沒想到別人會開。」

  魏太太笑道:「我還要問,你大小姐有什麼法子在她爸爸當面去開抽屜的鎖呢?」

  胡太太聽到這裡,臉上有了得意之色。眉毛揚起來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得人疼愛。她陪著她爸爸下了班了,重新由大門外走了回去,對勤務說,丟了手絹在辦公室裡。人家當然讓她去找。自然,她不能每次都說丟了手絹,她總可借了別的緣故,一人再回辦公室去。這次找到了贓物,她就是由找手絹找出來的。你想,我看到這封信就是大肚子彌陀佛我也忍耐不下去吧。信是昨日下午得著的。偏是昨晚上他到一點鐘才回家來。這還不是溫暖那個下賤女人去了嗎?昨晚夜深了我不便和他交涉。今早起來,我把這裡的話質問他,他還咬口不認。我掏出信來,當面念給他聽。」

  魏太太搶著問道:「那就沒有可抵賴的了。」

  胡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就是這樣令人可恨,他若承認了,我只要他和那下流女人斷絕關係,我也不咎既往,和平解決。你猜怎麼樣?他比我還強硬,他說這是我捏造的信,伸過手來,要把信搶了去。我真急了,扯著他的衣服,要和他講理。他一掌把我推開,帽子也不戴,就跑出門去了。他料著我不敢到機關裡去找他,先避開我。其實,我怕什麼?哪裡也敢去。打破了他的飯碗,那是活該。我有辦法,我不依靠他當個窮公務員來養活我,等他回來再辦交涉不遲。隔壁趙先生和他同事,負責把他找回來答覆我一個解決辦法。我也只好饒了他這一上午,反正他飛不了。可是我一個人坐在家裡,越想越悶,越悶越氣,鄰居們叫我出來走走。我想那也好。對於這種丈夫,犯不上為他氣壞了身體,我是得樂且樂。」

  正說到這裡,楊嫂送著娟娟進來了。她身上的衣服,雖然還是短的套著長的,可是小臉蛋已經洗乾淨了,便是頭上的頭髮,也梳清楚了。胡太太拉著她的小手,拖到懷裡,摸了她的童發道:「孩子你的命運好,得著一個疼你的爸爸。」

  魏太太道:「她爸爸疼她,那也是一句話罷了,為什麼家裡不多雇一個人專帶孩子,兩個孩子全弄得這樣拖一片掛一片。」

  楊嫂聽了這個話風,流彈有射到自己頭上的可能,便抱起小渝兒要走。魏太太笑著歎口氣道:「唉!提到小孩子髒,你就趕快要走。這不怨你,我怪你也沒用。胡太太在這裡吃飯,快去預備,兩個孩子都留在這裡吧。」

  胡太太道:「不,我請你出去吃頓小館。」

  魏太太道:「你還和我客氣什麼。我的家境,你知道,我也不會有什麼盛大的招待。不過在我這裡吃飯,我們可以多談一點。」

  胡太太今天的情緒,需要的就是談。便道:「那也好。」

  說著,點了兩點頭。這樣,兩位太太就更是親密地向下談。

  最後,胡太太為了集思廣益起見,也就向魏太太請教,要怎樣才能夠得著勝利?魏太太笑道:「你問我這些,那我的見解,比你就差得遠了。不過隔壁陶太太倒是禦夫有術的人,她隨便老陶幾日幾夜不歸,她向來不問一聲到哪裡去了。她說,作太太的,千萬不和先生吵,越吵感情越壞,這話當然有理。可是我這個脾氣,就不容易辦到。火氣上來了,無論是誰,我也不能退讓。」

  胡太太又在手皮包裡,取出紙煙來吸著,右手靠了椅子背,微彎過來,夾著口裡的紙煙。偏著頭細細地沉思,噴出一口煙來,然後搖搖頭道:「陶太太的話,要附帶條件,看對什麼人說話。男人十有八九是欺軟怕硬。作太太的越退讓,他就越向頭上爬。對先生退讓一點,那也罷了。反正是夫妻,可是他一到另有了女人,兩個人一幫,你退讓,他先把那女人弄進門,你再退讓,那個女人趁風而上,就奪了我們的位置。你三退讓,乾脆,姨太太當家,把正太太打入冷宮,這社會上寵妾滅妻的事就多著呢。抗戰八年來,許多男人離開了家庭,誰都在外面停妻再娶。分明是軋姘頭討小老婆,社會上還起了一個好聽的名詞,說是什麼抗戰夫人。那好了,在家裡的太太,倒反是不抗戰的,將來勝利了,你說在那寒窯受苦的王寶釧一流人物,也當退讓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裡拴上了幾個疙瘩,一陣紅暈飛上臉腮。但她這個抗戰夫人的身份,是很少人知道的,胡太太並非老友,更不知道。她強自鎮定著,故意放出笑容道:「可是平心說,那些抗戰夫人是無罪的,她們根本是受騙。那個署名芳字的女人,她和胡先生來往,不能算是抗戰夫人。你不就在重慶一同抗戰嗎?」

  胡太太哼的一聲道:「我馬上就要那個賤女人好看,她還想達到那個目的嗎?可是我要照陶太太那個說法,退讓一下,那她有什麼不向這條路上走的呢?所以我決不能有一毫妥協的意思,就算我現時在淪陷區,老胡討個小老婆,我也要不能饒恕的。什麼抗戰不抗戰,男子有第二個女人,總是小老婆。」

  胡太太是自己發牢騷。可是魏太太聽了,就字字刺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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