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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十一、皮包的喜劇

  這兩小時的延長,任何儲金隊員,都有些受不了。有幾個人利用早上買的報紙,鋪在地面上,人就盤腿坐在報上。這個作風,立刻就傳染了全隊。但重慶的報紙是用平常搓紙煤的草紙印刷的,絲毫沒有韌性,人一動,紙就稀爛,事實上,人是坐在地上。因之有手絹的,或有包袱的,還是將手絹包袱鋪地。陶李二人當然也是照辦。站得久了,這麼一坐下來,就覺得舒適無比。反正有兩小時的休息,不必昂著頭看陣頭上人的動作。自然,在這兩小時的長坐期間,也有點小小的移動。但他兩人都因腳骨酸痛,並沒有作站起來的打算。

  約莫是到了下午一點半鐘,前面坐的那位北方人,首先感到坐得夠了,手扶了牆壁要站起來,就哎呀了幾聲。李步祥問道:「你這位先生,丟了什麼東西?」

  他扶著牆壁,慢慢地掙起。還依然蹲著,不肯站起來。笑著搖搖頭道:「什麼也沒有丟,丟了我全身的力氣。你看這兩條腿,簡直是有意和我為難,我可憐它(指腿)站得久了,坐下去休息休息。不想它休息久了,又嫌不受用,於今要站起來,它發麻了,又不讓我站起。不信,你老哥試試看。你那兩條尊腿,也未必就聽調遣的。」

  李步祥是盤了腿坐著的,經他這樣一提醒,也就仿佛覺得這兩條腿有些不舒適,於是身子仰著,兩手撐地,要把腿抽開來。他啊哈了一聲道:「果然有了毛病。它覺得這樣慣了,不肯伸直來了。」

  於是前後幾個人都試驗著。很少人是要站起就站起的,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所幸經過這個插曲不久已到兩點鐘。陶李前面,只有十二個人,挨著班次向上移動,三點鐘的光景,終於是到了儲金櫃檯前面。他們觀察了一上午,應當辦的手續都已辦齊。陶伯笙先將范寶華的四百萬元本票交上。那是中央銀行的本票,毫無問題。然後再把魏太太的四萬元現款,和她填的紙片,一塊兒遞上。

  行員望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麼一個人辦兩個戶頭?」

  陶伯笙點著頭賠了笑道:「請通融一下吧。這是一位女太太托辦的,她排不了班,退下去了。好在是小數目。」

  行員道:「一個人可以辦兩戶,也就可以辦二十戶,那秩序就亂了。」

  陶伯笙抱了拳頭,只是拱揖,旁邊另一個行員,將那紙片看了看,笑道:「是她?怎麼只辦二兩?」

  那一行員問道:「是你熟人?」

  他笑著點點頭。於是這行員沒說什麼,將現鈔交給身後的工友,說聲先點四萬。當然這四萬元不需要多大的時間點清。

  行員在櫃檯裡面登記著,由銅欄窗戶眼裡,拿出一塊銅牌,報告了一句道:「後天上午來。」

  陶伯笙想再問什麼話時,那後面的人,看到他已辦完手續,哪容他再站,向前一擠,就把他擠開了。陶伯笙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妥當地揣好了那塊銅牌子,扯了站在旁邊的李步祥就向外走。

  出得銀行門,抬頭看看天上,日光早已斜照在大樓的西邊牆上,就深深地噓著一口氣道:「夠瞧。自出娘胎以來我沒受過這份罪。我若是自己買金子也罷了,我這全是和老範買的。」

  李步祥笑道:「在和朋友幫忙這點上說,你的確盡了責任,我去和老範說,讓他大大地謝你一番。」

  陶伯笙道:「謝不謝,那倒沒什麼關係。不過現在我得和他去交待一聲,將銅牌子給他看看。不然的話,四百萬元的本票,我得負全責,那可關係重大。這時候,老範正在寫字間,我們就去吧。」

  於是兩人說話走著,徑直地走向范寶華寫字間。他正是焦急著,怎麼買黃金儲蓄券的人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信。陶李二人進門了,他立刻向前伸手握著,笑道:「辛苦辛苦。我知道這幾天銀行裡擁擠的情形,沒想到要你們站一天。吃煙吃煙。」

  說著,身上掏出煙盒來敬紙煙,又叫人泡茶。

  陶伯笙心想,這傢伙倒知趣,沒有說出受罪的情形,他先行就慰勞一番。他坐了吸煙沉吟著,李步祥倒不肯埋沒他的功勞,把今日站班的事形容了一遍。

  隨後陶伯笙將那塊銅牌取出。笑道:「本來將這牌子交給你,你自己去取儲蓄單子,這責任就完了。可是我還得跑一趟。魏太太也托我買了二兩,我還是合併辦理吧。」

  范寶華道:「她有錢買黃金?什麼時候交給你的款子?」

  陶伯笙道:「就是今天上午,我們站班的時候,交給我們的四萬元。」

  范寶華搖搖頭道:「這位太太的行為就不對了。她今天也特意到我這裡來的。她在你家賭桌上借了我兩萬元現款,根本我有些勉強。她來和我說,沒有錢還我,請寬容幾天。我礙了面子,不能不答應。不想無錢還債,倒有錢買金子,這位太太好厲害。耍起手段來,連我老範都要上當。」

  陶伯笙道:「據她說,她是臨時扯來的錢。」

  范寶華道:「那還不是一樣。可以扯四萬買金子,就不能扯兩萬還債嗎?事情當然是小事。不過想起來,令人可惱。」

  陶伯笙看范寶華的樣子,倒真的有些不快。便道:「既是這樣,我今天看到魏太太就暗示她一下。」

  他道:「兩萬元,還不還那都沒有關係。我這份不高興,倒是應當讓她明白。」

  陶伯笙自然是逢迎著范老闆的,當日傍晚受了姓範的一次犒勞晚餐,把整日的疲勞都忘記了,酒醉飯飽,高興地走回家去。

  到了家中,正好魏太太在這裡等候消息。他一見便笑道:「東西已經買得了。不過我有點抱歉。我嘴快,我見著老範,把你買二兩的事情也告訴他了。」

  魏太太道:「他一定是說我有錢辦黃金儲蓄,沒有錢還債。」

  她是坐在陶太太屋子裡談話。陶太太坐在床沿上結毛繩。便插嘴道:「老陶實在嘴快,你沒有摸清頭緒,怎好就說出來呢?人家魏太太挪用的這筆款子,根本是難作數的。」

  陶伯笙點了支紙煙,坐下來吸著,望了魏太太道:「這話怎麼說,我更不懂了。」

  魏太太坐在陶太太床上,將自己的舊綢手絹,縛著床欄杆,兩手拉了手絹的兩角,在欄杆上拉扯著,像拉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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